【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三章:無法回頭(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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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溫‧斯納林,一位承執者,一位罪人。
照理來說,要成為犯罪的承執者並不容易。通常他們會被定罪,只有在犯下不可挽回的錯誤,才會被定下罪刑──然而這並不容易。
每一位承執者都十分重視自己的名譽,不過他們之所以重視,並不是為了自己。名譽的受損無關乎他們自身的評價,他們的肉體與精神會受到多大的損害,都不是他們關心的事情──為了完成使命,承執者能夠輕易拋棄性命,而這在他們的觀念裡,只不過是基本信念。
他們在乎的,是肩負於身、名為「承執者」的頭銜。他們不容許有一丁點錯誤,在這個的稱謂上留下汙點。
然而,這件事情仍然發生了,就在凱溫身上。他成為了一名囚犯。
「你在笑什麼?」
凱溫抬頭,矮胖的衛兵長正狠瞪著他。他們停下了腳步,包圍在凱溫身邊的因爾士兵也跟著停下,他們幾乎動用了一整支巡邏隊來監視凱溫。在外圍還有五名刺人隨行。以一位囚犯來說這陣仗似乎有點龐大。但他是承執者,光是這個身分,就有足夠的理由必須要大費周章。
「沒什麼。」凱溫當然不會在衛兵長面前坦承他的心思。在熟悉咒爪的人的認知中,承執者是絕不可能也不應該淪落這般處境。若是這樣的情況真的發生了,他們要不感到驚訝,要不就是對他們幸災樂禍。
衛兵長──凱溫記得他叫赫基,就屬於後者。
「那就安分一點!」赫基踢了凱溫一腳,得意洋洋地笑著。凱溫身上的鐵鍊發出沉重的碰撞,他身邊的士兵使勁拉住,避免凱溫跌倒。
確實也如他所願了。凱溫低下頭,收起笑容。不過他並不是屈服,而是憐憫。像赫基這樣的可悲之人,只能憑藉欺負從高處摔落下來的失敗者,來滿足內心的空虛。他一輩子都只能當個守門人的領頭,不再會有任何改變,這是早已注定的事。所以,他需要發洩。
不過,凱溫不得不承認,使他落為階下囚的「驚喜」,確實讓總是運籌帷幄的凱溫受到了打擊。它的出現,破壞了長達五年習以為常的平穩。至少在此之前,他所執行的每一項任務都十分順遂。凱溫感到可笑,是因為他認為降臨在自己身上的罪刑實在是很愚蠢。
赫基低聲嘲笑了幾句後,他指使拉著凱溫的士兵繼續走,凱溫沒有聽見他說了什麼。凱溫在這之後就很順從的跟著他們的步伐前進,直到一片巨大陰影的伸向他的腳尖,周遭閃過的火光讓他看仔細了地面上的結霜。他判斷他們已經來到了肯依諾──凱溫的故鄉。
嚴格上來說,凱溫並不把任何一個地方當作故鄉。對他而言,肯依諾只不過是他曾經待過的地方,僅此而已。他不會對一個地方產生情感,這種想法並不存在於他的人生觀;只不過,這不代表凱溫就不會去懷念它。
凱溫悄悄地瞥了一眼,他看見熟悉的灰牆城門旁,站立了比他身邊多上數倍的衛兵。他聽見了碩風竄入城門時所發出的呼嘯,嗅到白天時的肯依諾所留下的氣味:散發酒氣的衛兵、被踩碎的凍薯、畜蛇爬過所留下的體液、遭到衛兵痛毆的可憐人所留下的血味。凱溫憑藉味道想像著肯依諾白天時的情景──太陌生了。
當他們走入城內,凱溫不再約束自己。他抬頭環顧,深邃的寧靜、冷清,遍佈房舍角落的陰影與遠方城牆上的火把──這樣才對,這才是他所熟悉的肯依諾。時隔五年,它們依舊沒變。 許多回憶在凱溫的腦海裡浮現:他想起他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時,他就與一群孤兒被帶到一棟城市邊緣的舊房子,每個人手中只分到一根木棒。將他們帶來的人告訴他們,這裡沒有食物、沒有水,就將他們鎖住了。察覺到沒有出路的孩童放聲大哭,許多孩童對眼前的狀況都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凱溫還記得當時有一名與他對視的女孩,眼神裡充滿著恐懼。
只不過,倒是有少數機警的孩子很清楚他們該怎麼做,包括凱溫在內。在那之後,他與那一部分存活下來的孩子,帶著滿身傷與血腥離開了那棟屋子。
凱溫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位被他打爛頭顱的女孩的模樣。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二章:活在陰影(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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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莎凡在斐拉的帶領下,親自扶著女孩來到一處偌大的蝕穴裡休息。蝕穴裡有兩張用樹枝與枯葉鋪上皮革製成的床,一旁堆砌著營火,裡頭的木柴澆上了濃烈的脂油,在燃燒下發出陣陣油脂惡臭,上頭覆蓋著一件被燒得焦黑的女性禮服。
這名裸體的高挑女子毫不畏懼夜晚的寒冷,深褐色的肌膚大方接受冷空氣的刺激,使她皮膚表面被激起一層疙瘩。她輕輕撥弄垂及雙肩的灰髮,像是在為了見誰一樣,妝梳著她的外表。她那全身結實的肌肉一覽無遺。
見到斐拉神態自若地裸著身子,溫莎凡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包括藍袍在內,斐拉脫下了她身上所有的衣物,只為了讓女孩有一套更舒適溫暖的衣服可以穿。她也不介意女孩身上傳來的惡臭。當溫莎凡像是在照護嬰兒的母親,替女孩換下衣物──此時的女孩就像是一具失去靈魂的空殼──並將她身上的花朵禮服替換下來時,斐拉哼了幾聲,將那件禮服一把抓走,丟入火堆中燒掉。在這段過程中,女孩完全沒有表示過抗議。溫莎凡讓女孩躺下,將長袍蓋在她身上。女孩緊握那條項鍊,發出激動的顫抖。她身上那件棉上衣的下襬處缺了一大角。
「妳不冷嗎?」溫莎凡問道。
「還好。」斐拉的聲音輕細動人,與外表那副強悍的模樣有些大相逕庭。「我會去找基尤爾,他很願意為我提供溫暖。」
「好吧。」溫莎凡說:「抱歉,讓妳弄壞自己的衣服,現在又害妳沒得穿。」
「沒有關係。」斐拉語氣愉悅地說:「反正能照顧好這孩子──應該說,我們的女王?是當前最重要的事,不是嗎?」
溫莎凡感到有點煩悶,但她現在不想跟對方爭辯這些。
「妳應該要對道格寬容一點,畢竟他處心積慮地想為妳做點什麼,為大家他都想做點什麼。」斐拉說:「其實我跟妳一樣,覺得他的想法有點太……超過,我對於道格僅憑一條項鍊就認定她的身分也感到懷疑。但我想妳一定還記得,當那些比我們年長一點的人聽到這件事,妳看見了嗎?他們居然激動到跪了下來!」
斐拉拿起一根樹枝,撥弄那件禮服,讓禮服散發惡臭的部分盡快進到火焰的中心。「我們太需要一個目標、一個要明確努力的方向了,溫莎凡。回想過去,我們哪一天不是過著漫無目的的生活?我們當然知道我們的敵人是可恨的因爾,骯髒的咒爪賊,但是,我們為什麼要費盡力氣去跟他們對抗?為了什麼?只為了要跟他們拼命、拼到我們的人死光為止嗎?」她停頓一下,說:「在道格離開、而妳跟勞萊斯、墨培部分少數人跑到因爾國內搞暗殺的這段期間,我們已經有許多夥伴放棄復仇,選擇回到南方成為被殖民者的一份子。要不是我們四處宣揚道格的歸來,我們的同伴有沒有現在的一半都還不知道呢!」
「道格一定有他的考量。而那女孩的身分,確實點燃了大部分同伴那已澆熄的焰火。」斐拉將樹枝丟入火中,苦笑道:「原本我和基尤爾,已經打算在過去的蒲兒坎度過餘生了……」
溫莎凡仔細聽著斐拉的話,但她沒有看著對方。她關照著女孩,將雙手摀住她的耳朵,不讓她去聽斐拉所說的話。斐拉當然注意到了溫莎凡的舉動,她起身,全身赤裸到只剩雙腳穿著一雙靴子。
「我……其實明白。」溫莎凡說:「但我還是不會原諒他,暫時。」
「我想也是。」斐拉溫柔笑著。「很久沒看到妳對他大吼了,上一次真的不知道是多久以前。」
「妳快去找基尤爾吧,會著涼的。」
「嗯。」
斐拉跨步離開,她的影子隨著火光拉長、融入陰影,蝕穴內現在只剩溫莎凡與女孩。
「謝謝妳。」女孩開口。「不過我還是聽得見她說的話。」
「不要放在心上。」溫莎凡輕撫著女孩,「我知道這讓妳很難以接受。」
「今晚每一件事情都在打擊我。」女孩爬起身,轉過來面對溫莎凡。「仔細想想,妳也是他們的一份子。」
「對。」溫莎凡沒有反駁。
「但是妳的想法不一樣,妳試圖保護我。」她說:「即便如此,妳還是他們的同類。」
溫莎凡張著嘴,想說點什麼,但她沒有說出口。
「抱歉,我只是……」女孩沮喪地說:「有點混亂了。」
「沒關係。」溫莎凡為她重新披上長袍,長袍在女孩起身的過程中往下滑落了。
「我暫時沒辦法離開,對嗎?」
「也許是這樣沒錯。」溫莎凡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他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會怎麼樣?加入你們?像那個人……那些人一樣,變成全身發白的奇怪模樣,跟長滿尖刺的人戰鬥?」女孩恐懼地問道。「我得面對這些嗎?」
「我……不確定。」溫莎凡很快接著說:「不過我保證,我不會讓這一切發生。」
原本溫莎凡還期待她的話能夠像之前一樣,起安撫的作用,然而女孩只是對她瞥出質疑的眼神。
「我不覺得妳的影響力有這麼大。」女孩失望道。「我看見妳跟那個叫道格的人爭吵了,他無動於衷。這令人沮喪。」
「我暫時改變不了他……」
「我不是指這個。」女孩說:「我原本以為,妳生活在一個能與男性平起平坐的世界,妳有能力與他們較勁、提出意見並且反駁,妳有權力對抗他們……結果事實並非如此,妳跟我一樣都很無力。」
溫莎凡納悶地問:「我……不太懂妳的意思?難道妳不是在害怕嗎?」
「我當然很害怕,可是我也在意這件事。」女孩說。
溫莎凡與女孩對看幾秒,接著,溫莎凡笑了出來。
「妳在笑什麼?」這次換女孩感到困惑。
「妳真的很不可思議。」溫莎凡說:「我原本也以為妳只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公主,然而妳成功證明了妳不是。妳向我要水喝、糾正我的傷口處理方式、還在綁架妳的人們面前提出『條件』。我以為妳剛剛徹底被擊潰、無力再爬起來了,妳卻沒有,妳說的每一句話都很冷靜、沉著。儘管我聽得出來妳仍然很害怕,但妳就是做到了。」
溫莎凡拍了拍女孩的頭,「我真得很驚喜。」
「我該感到開心嗎?」聽到溫莎凡的稱讚,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過這似乎無法改善我的處境,溫莎凡。」
「妳記住了我的名字?」她訝異道。
「我記住了你們大多數人的名字,只要是你們提過的:道格、勞萊斯、基尤爾、斐拉、柏……柏安圖斯,還有說話很討人厭的墨培。」女孩點點頭,正眼看著她:「溫莎凡。」
溫莎凡回想她在與同伴互動的過程中確實有提到他們的名稱,但當時這女孩的狀況並不太好,難道她是在那當下記下了他們的名字嗎?
「我很疑惑,是什麼讓妳能夠保持鎮定?」溫莎凡問道。
「我想回家。」女孩坦白道。「我想回家,就這麼簡單。也因為這樣,我試圖找出所有能夠利用的東西,等待機會。我還不知道記下你們的名字有什麼好處,但或許我能夠好好利用。」
「那妳成功一半了,女孩。」溫莎凡笑道。「我會想辦法幫妳。」
「妳要幫助我離開這裡?」
「我想,光是讓妳離開這裡,應該沒有辦法徹底解決問題。他們可是荒滅獵人,有能力把妳抓回來。現在大家都認定妳是一位貴族、僅存的希望。」溫莎凡說:「我們應該要讓他們認清事實。」
「認清我不是什麼王族的事實?」女孩問:「怎麼做?」
「還不知道。」溫莎凡道。「不過一定有辦法的。」
溫莎凡的回答令女孩有些失望,不過她很快就恢復過來。
「好吧,我相信妳。畢竟我現在也只有妳可以相信了。」
「很好,不過我希望我們的信任,可以建立在知道彼此的名字上,不然這很不公平。我能問問妳叫什麼名字嗎?」
女孩盯著溫莎凡的眼睛,眼神裡充滿揣測,不過沒有持續很久。她開口:「瑪洛薩琳‧優希德。」
「瑪洛薩琳,很好,很好的名字。」溫莎凡滿意地點點頭,「很高興認識妳,瑪洛薩琳,勇敢的小女孩,我會幫助妳從這陰冷難受的困境中逃脫。現在,我希望妳能好好休息。等時候到了,我需要妳保持像現在一樣的勇氣與聰穎,才能夠應付往後的艱難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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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二章:活在陰影(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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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原本以為溫莎凡會認同他的計畫,不過事實卻大大相反。她甩了他一巴掌,臉上盡是失望與不苟同。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位會利用小女孩的人了?這不是我期待的!」
「你……讓我很失望。」這是與溫莎凡分離多年後,目前為止對道格說過最多的話,也是最令人心碎的話。
奇怪的是,道格並沒有為此感到太過悲傷。
一直以來,最令道格困擾的問題就是:該如何讓溫莎凡過上平凡的生活?
在過去,他曾嘗試過要求溫莎凡好好待著,不要參予任何一項衝突任務、又或者趁溫莎凡不注意,偷偷帶領他的同伴提前出發,落下溫莎凡一人獨自回去他們的據點;然而這通通都沒有用。溫莎凡總是能找到他們,並且對他大發脾氣,接著在下一個戰場上大殺敵人,彷彿在對他們出氣一般。
從見到溫莎凡的那一刻,道格就沒有質疑過自己的感情;他仍深愛著溫莎凡,毫無疑問。然而,他還來不及以任何形式表達懷念之意,溫莎凡就再度遠離他了。
當年她到底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看待他的離開?道格無從知曉,假象也不願意告訴他,因為他希望道格自己去問出答案──不過就目前來看,他暫時沒有辦法親自從她口中聽到答案;但可以確定的是,現在的溫莎凡非常恨他,恨他為什麼要突然將沉重的責任與壓力,突然丟在那女孩身上。這樣做太莫名其妙了!僅憑一條項鍊,就能肯定她曾是坎贊希貴族的一份子?
是的,道格非常肯定。
道格坐回那塊石頭上,凝望夜空。
在因爾進犯坎贊希的時候,曾經有位王族連夜放棄身為坎贊希人的身份,帶著他的財產與僕人投奔契倫。這位王族藉由他的商業經歷與財富,在諸努謀得了貴族的權位。據說在他選擇離去時,坎贊希的國王只對他發出冗長而失望的嘆息,並准許了他拋棄祖國的決定。從薩魯托那聽到這個故事,是道格成為荒滅一員的兩年後。
「若是能找到他,坎贊希的回歸或許不是夢想。」他說。「我們也不用在夢裡探尋坎贊希的美麗……」
當時的薩魯托正陷入疲憊,道格分不清楚,他最後所說的這些話到底是夢話還是發自內心的期望。可以確定的是,薩魯托的無心之語早已深深烙在道格心中。每逢他們與咒爪爭鬥後的夜晚,道格的腦海都會不時想起薩魯托所說的話,並且把它當成不切實際的目標。從他還是個小男孩開始就每天想著,他總有一天要找到薩魯托所說的那位叛逃者,他會用所能想到的任何手段逼迫他出現、強迫他承認自己的血脈、重新回歸坎贊希的王位。道格需要他的聲勢與號召,已便影響那些歸順因爾國的坎贊希人,在他們心中重新燃起過去的光輝與榮耀。
道格拉緊一下長袍。冬碩的空氣令他暫時停下思考,他感覺到冷風不斷從長袍的空隙裡竄進體內。他想起薩魯托將這身與陰影不搭調的藍袍交予他時,曾經提過它的存在意義:這是屬於王家護衛的制服,只有深受坎贊希王族信任、忠誠且身手不凡的士兵,才能獲選為他們的一份子,並且穿上它。
一直以來,道格內心所萌生的意圖,完全悖離了它的意義──然而道格並不會為此懺悔。
薩魯托的提示給了道格明確的解答。只要找到那名王族,並向科洛費的南方各城市宣揚他們的歸來,勢必能動搖因爾國內的穩定。到時,坎贊希人將會重新集結、反抗、復興王國。他與溫莎凡將能回到他們過去所居住的土地,在那裡重新建起家園,而不是一輩子待在這陰冷的蝕洞內等待風蝕。
現在,女孩與項鍊的出現,大步推進了復國理想的進度,道格堅信這是薩魯托在冥冥中給予他的指引。即使道格也清楚,女孩是多麼可憐且毫無依靠,在這時候強加本不該屬於她的命運在她身上又是多麼殘酷,道格也不為此後悔。因為他知道,這是他能為同伴、為溫莎凡、為他缺席的這五年所能做的彌補,這會是他一生當中做過最為正確的決定。
他不後悔,就算會使溫莎凡恨他一輩子,他也絕對不會放棄這微毫的機會。絕對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