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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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瑪特爾文爵是個很有趣的人,凱溫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他那老實乾淨的臉孔總是毫無笑意,然而他所乘上的車廂內卻藏著兩名衣著散亂的妙齡少女。很顯然她們根本不是福瑪特爾的親生女兒。
伊波騎爵看起來有點愧對騎爵之名。根據契倫的傳統,能受封騎爵之名的,大多是具有豐厚戰功之人。伊波騎爵確實曾擁有馳騁沙場、歷經戰險的顯著功績,他曾經讓因爾與坎贊希在各個小而關鍵的戰場吃上苦頭,是名符其實的戰士;然而現在的他,看上去只像個擁臥富足、慣於貪樂的臃腫貴族。
相較之下,尚奇騎爵顯然好了一點。從他結實的手臂與滿是新穎傷口的手背來看,他從未停歇過訓練,是個不容懈怠發生的男人。不過,也正因為他的固執,使他無法在過度安於和平、逐漸退化的政治氛圍下生存。
就連如此正直的男人也會因為權位失衡而感到有所不平,進而尋求他的協助了。很顯然的,這個國家正步在慢性死亡的節奏。而凱溫的出現,只不過是讓這股節奏稍微加快、多了更加豐富且急促的音律而已。他一向樂於此事。
與這三人閒談的過程十分愉快。雖說不上非常大的收穫,因為除了本來心靈就有點扭曲的福瑪特爾文爵外,伊波與尚奇都還有些猶豫;但沒關係,他們很快就會做出決定了。只要是人都需要一點時間。
只是面對這種權高位重的人士,凱溫的內心多少還是有點不自在。
不論是說話語調、姿態、性格,與不時顯露的貪樣,這群爵士們幾乎呈現了與親族相像的面貌。當他們一一離開時,凱溫少見的鬆了一口氣。與他們之間的對話總是給埋送過於膩口的甜蜜,唯有如此才能拉高他們對利益的敏感度。
如果能的話,他希望就這樣不要再與這樣的人交流了。也許等到併吞契倫之後,他可以像道格一樣,找個隱密的地方安天享樂。像他一樣,如無恥老鼠那般躲藏在人們施捨予他的小陰影下,苟活一輩子──
但這可不符合他的性格。
是啊。他一直都在尋求歡愉。從他人的痛苦、他人的悲傷中找出快樂的泉源。在過去還斥充著戰火與混亂的科洛費,這樣的需求他想要便可唾手可得。滿地的焦屍、斷散的殘骨,飛舞蛆蠅、散發惡臭的慘寰小鎮……身為咒爪成員,他們一輩子都活在不公平的對待之下。沒有人將刺人視為活物。他們是物品,是沒有靈魂、只能任憑親族調遣的殺手、士兵;但只要望著被燒乾的空洞眼窟,平時受著親族壓抑、威脅惡語的耐心就能隨之解放,得到滿足。
即便他並非受「詛咒」的一員。
凱溫至今依舊不滿因爾對於侵略契倫的方針。他需要血腥、需要殺戮,但絕對並非像現在這樣採取「溫和」手段一步一步侵蝕;雖然說這樣子的感覺也不差,他長達數年的謀劃也即將在眼前綻放結果,經過時間醞釀的果實嚐起來必然比直接了當的血肉橫飛還要多汁甜美,但就是太漫長、太漫長了。他不習慣,也沒有耐心。
他沒有耐心。
當刺人帶著這兩名受綑綁的一男一女,來到福瑪特爾為凱溫準備的小房間時,凱溫就迫不及待為他們送上大大的擁抱;當他們正處在驚恐的顫抖時,凱溫沒有忘記對他們寒暄問暖,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有多關心他們。
能夠見到他們,都得多虧多事的福瑪特爾文爵為他帶來有關紡織廠的消息:瑪洛薩琳‧優希德想要與她父親手下紡織廠的人見面。
「真抱歉,在你們趕路之際把你們帶來這裡。」他笑著望向女人,「哦,很年輕的臉蛋。妳是他女兒嗎?」
女人急忙搖搖頭,帶有鮮血的嘴唇伴隨著啜泣的頻率顫抖著。
「她是我的秘書。我們只是普通的生意人。」男人抬頭看著凱溫,「求求你放過我們!」
凱溫雙手輕撫著男人的臉。髒亂。從未梳理過的鬍子,帶有土塵的臉頰與頭髮。腫青左眼不斷流著淚水,把臉上的灰土浸成深色。
他抹去男人臉上的髒污,點點頭。「抱歉,我當然會放了你們。平平安安、毫髮無傷的放走你們。」
聽到凱溫的承諾,男人顯然鬆了一口氣。
嗯,就是這樣。這種先是受到殘忍虐待後又得到救贖的樣子,就是凱溫想要看到的。
再多一點。
「不過,我想請你們幫個忙。」
「幫……忙?」男人疑惑道。
「對!幫忙。我想先請教你們幾個問題:你們的老闆叫什麼名字?」凱溫拍著他的肩膀,問道。
男人與秘書面面相覷,但凱溫很快就從後頭繞到祕書身邊,搭著她的肩膀。
「奧托‧優希德文爵。優希德文爵大人雇用我們,替他在貢東經營紡織廠!」不等凱溫開口,秘書立刻回答了他的問題,並且白了男人一眼。
不錯,還算聰明。
「那麼,這個奧托‧優希德,是不是有個什麼女兒還是兒子……」
「他有個女兒。」這次換男人老實了。哇,有進步。
「叫什麼?」
「瑪洛薩琳‧優希德。」
凱溫滿意地鼓掌。「很好!我喜歡你們的老實!不拖泥帶水!我拷問過很多人,但很少人在我還沒正式『動手』以前就願意與我坦誠相待。」他停頓一會,拿起放在角落茶几上的酒杯。
裏頭斟滿銀色的不明釀露。
「哦,氣味不錯。」凱溫拿起酒杯,親自聞過後,又巡過整個房間,讓每一位如石頭般矗立在旁的刺人聞過一次;接著,他回到中央,讓那兩人聞聞釀露的香氣。
「如何?說得出是什麼嗎?」
男人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回答:「刺銀花的釀露。」
「有毒。」女人補充。
「答對了。」凱溫把茶几一把拉到他們面前,將釀露放在上頭。
「我雖然答應過要放了你們,不過這畢竟是拷問,我從來沒有對任何犯人善良過。」他張著大大的微笑,說:「你們很聰明,所以我想你們會明白我的意思。」
在說話之際,凱溫用眼神指示刺人停止對這兩人的警戒。他知道女人的袖子裡藏有小刀,而從男人的體格來看,他有受過一點格鬥訓練,這兩人都不是簡單的人物。
是的,劇情就按照凱溫所想:女人慢了。男人率先伸手要去搶釀露,女人則劃傷了他的手臂,阻止他搶在前頭;但男人很快回頭壓住女人的頭,試圖想把他壓在地上,但對方的小刀很快就劃過他身體,趕在肚皮被割開前,男人迅速縮回去。
兩人的扭打持續了好一陣子,但是他們卻沒有發現,那杯釀露正不斷離他們越來越遠;只得他們雙方早已滿身是傷時,他們終於注意到,凱溫正不斷將茶几往後拉開,臉上依舊是那張笑臉。
「哦?你們發現了嗎?」凱溫拍拍手,像是在諷刺他們的愚蠢,「其實,你們一開始什麼都不用做。我只是說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犯人善良過』。但在我眼裡,你們並不是犯人,所以我確確實實沒打算對你們做半點不利的舉動。」他舉起酒杯,看了看,「至於這杯釀露……福瑪特爾有點多此一舉了。我用不上。」輕輕一扔,酒杯便在地面摔成破碎,銀亮的液體撒落一地,逐漸滲入漆黑的地表。
「你們可以離開了。但是在此之前,我要你們幫的忙還沒完──」凱溫各伸一隻手,撫摸著兩人的臉頰,此時他們早已被刺人給壓制著雙手。「把瑪洛薩琳引誘到我面前,我安排在她身邊的內應會協助你們。等到事成之後,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歸你們倆,我也會保證絕對不會危害你們的生命安全。你們應該明白你們沒有不配合的理由。」
兩人茫然望著凱溫,接著在他親手將兩人拉起、拍了拍他們身上的灰塵之後,就默默被送出房間了。離開之前,有兩名刺人跟了上去。
「好好看著他們。」凱溫命令道。
或許這些手段看在其它承執者眼裡是多此一舉吧?這兩人會不會背叛他?肯定會,也肯定不會,他自己也說不準;但那並不重要。他要的是掙扎、是焦慮,是他們為做出抉擇而不得不抹殺忠誠且良善自我的過程──凱溫是很沒耐心,這畢竟需要等待一會兒才能有機會品嚐結果,但看著因爾的計劃逐漸在和平之中被實行,他多少還是想把握點機會,好好玩玩即將再無機會享受的遊戲。
「大人。」一名穿著黑衣的刺人走了進來,對他簡單行禮。
「說吧。」
「我們在諸努的據點被襲擊了。除此之外,契倫各地也逐漸傳來荒滅獵人出現的消息。」
哦,差點忘了他們!
凱溫點點頭,示意要所有人先出去。
他怎麼可以忘記呢?他最好的玩伴,道格‧帕多拉夫,終於有進一步行動了!
凱溫滿懷感動地深吸著氣,吐息。撿起碎裂的酒杯,舔拭。
是時候,去見見老朋友了。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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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瑪洛薩琳有好幾度臨近崩潰的邊緣,她想對道格大吼、想憤怒的斥責他;但與此同時,她也想向眼前的恩人誠摯道謝,畢竟當諾依汀想將帶毒的匕首埋入她無力的脖頸時,是道格出手救了她,這是不爭的事實。

由憤怒與悲傷共同交纏的焦慮,自對話展開時就不斷困擾著她,複雜的情緒不時隨著話語與臉上的激動傾吐而出;然而對方顯然早就做好了應對她的準備,從頭到尾都在向她表達歉意與誠意。那是與在蝕洞裡,從道格身上所感受到的冰冷、自負與恐懼,大相逕庭的態度。

當他提及溫莎凡時,瑪洛薩琳很快就明白這應該是溫莎凡暗中協力的成果,只是她沒想到溫莎凡居然能說動這個眼神看似固執的男人。也許對他來說,溫莎凡才是他心中的第一順位,他很看重溫莎凡的感受。

瑪洛薩琳不願意深入去想一個女人要讓男人「聽話」得採取哪些方法。對她來說,溫莎凡依舊是那位值得她嚮往、具有獨特魅力的女人。她應當是所有女人的典範,而瑪洛薩琳正嘗試想要像她一樣;她甚至私自想著,若是溫莎凡親眼見到她逐漸蛻變的模樣,會不會比先前更加驚訝呢?

無論如何,她都徹底理解了道格的真意:他願意協助她,但基於他的立場與責任,他或許沒辦法像溫莎凡那樣明白的站在他這一邊。但如果能找到她父親,那麼她就有機會擺脫荒滅的糾纏。

這項協議確實讓瑪洛薩琳很痛苦。她只想要父親待在身邊,並不希望讓他置身在另一個危險之中。

奧托是名文爵,如果他冒然繼任某個早已滅亡的國家領導者的位置,那對於契倫來說他很可能會被冠上背叛者的位置:他會被視為有著與契倫王站在同等的野心,並且一直在等候時機,他只是藉由這個機會被拱上另一個權利之位上,但不代表他就會放棄對契倫的執著──依據瑪洛薩琳這段時間應對宮廷會議的經驗,她認為很可能會演變成這地步,畢竟那些高官們都是些小心眼的人。

她不明白為什麼這群坎贊希人會如此天真單純,就連對政治不大熟稔的她都逐漸明白這些道理了,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嗎?

在談話結束後,道格就與他的同伴離開了。瑪洛薩琳還記得另一人好像叫勞萊斯,也就是那天扛著他一路跑過整片風蝕平原、害她滿身是傷的傢伙。

「所以,道格向妳透漏了什麼?關於我?」

空無一物的大廳,假象不知從何處拉來兩張椅子放在面前,他自己坐在一張楔子早已鬆脫、不斷發出嘎吱聲響的老椅上;他正示意要瑪洛薩琳坐在另一張相同狀況的椅子。

「他說,你曾被溫莎凡惹怒過幾次。一次是,她破壞了你精心準備的豪華奢宴,不僅把你最心愛的盤子給摔壞,還將你最愛吃的八爬蟹全丟進火坑裡燒成焦炭;第二次,則是溫莎凡事前在你珍藏的衣櫃放入氣味濃厚的脂火燃料,讓那些衣服都染上脂肪臭味。」

「喔,太壞了。」假象一臉若無其事地說著。「有些懷念。還有?」

「他說你不屬於荒滅,所以你擁有的一切原本都跟荒滅無關。」

「嗯,事實。」

「他們稱呼你為變化師。」

「對,但很少。我習慣被叫作假象。」他撐著下巴,若有興味地盯著瑪洛薩琳……的頭頂?他在看什麼?「也許道格告訴你我能做到什麼了,但我覺得他一定講得不精確;事實上,我並不是只能夠改變外貌、改變身體的細節、改變我們身處的空間;而是我能夠製造『任何變化』,讓我所希望的變化成為真,如此簡單。」

「任何……變化?」瑪洛薩琳表露疑惑,這是她從未聽聞過的概念。她暗自想著:任何東西都能夠改變?要怎麼變?

「就像我那天對妳所做的一樣。」他解釋,「我改變了妳在街頭亂跑的狀況,更改為『妳與我在我家的事實』,這樣妳能理解嗎?」

「如果就發生的現象而言,可以。但是過程不行。你到底怎麼做的?」她有些激動地問道。

「啊……所以我已經解釋過了。」假象彈了聲響指,然後刻意搖晃底下的椅子──椅子不再晃動也不再發出聲響,它就像剛從工藝廠出貨的全新木椅,漂亮的漆、穩固的結構,沒有半點磨損的光滑表面。

假象把整個身子往後仰,全身隨著椅子過度的光滑沉下去。

「我還要再示範一次嗎?」他伸手示意要瑪洛薩琳重新坐上另一張椅子。

瑪洛薩琳目瞪口呆地望著椅子。現在兩張壞椅都被修好了,它們毀壞的痕跡也確實消失。不論瑪洛薩琳怎麼看,她都找不出其中的玄機。

「奇怪,都可以被人從哈伯里克一家住的地方一夜送到遙遠的山上了,這又有什麼好驚訝?」假象不知從哪端來一杯茶,愜意啜飲。

瑪洛薩琳的內心確實不如表面那般驚訝。旦父,是她人生中唯一接觸過最不真實的存在。他總是會在夢中出現,在她內心陷入膠著、極度無助的時候對她伸出援手;奇妙的是,只要與旦父見過面後,她總是會覺得全身充滿力量,心靈曾被鑿空的傷痕,也似是被某股溫和的暖流給填滿,就好像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也許,她之所以能如此堅強,有一半都是因為旦父為她付出的一切。

「好了,我想妳也明白我找妳來不是單純為了閒聊。嗯?妳是知道的吧?」

「當然。有誰會為了一點小祕密而盡是做詭異的舉動來提醒人呢?」

「我們要先從檢討妳違背約定開始嗎?」假象道。

「不了,直接切入正題吧。」

「好的──」假象起身拉住瑪洛薩琳的手。一瞬間,他又做出了『變化』。

他們來到一間狹窄卻精緻的房間。瑪洛薩琳望見右手側的牆壁居然有流動的小水池自雕塑獸像的嘴巴潺流而下;描繪人物或風景的油彩畫環繞房間,由於鑠閃石製成的畫框太過閃亮,反而使這些畫作內容顯得很不起眼;一張有別於先前所見、罩著一層藍金絲桌巾的木頭雕桌被擺放在正中央,周圍全是類似風格的座椅,上頭陳列著一桌看似美味的佳餚與茶點;兩名穿著合乎契倫家僕象徵的女性站在房間的出入口,當她與假象一同現身時,她們立刻開口表達歡迎。

「我先確定一下……」瑪洛薩琳道。「你又用了?」

「對啊!」

「妳們習慣自己的主人總是這樣了?」她轉頭詢問那些侍女,但她們只是含蓄地點點頭,沒有回應。

「喂,別問怪問題。沒妳們的事了。」假象揮揮手,讓侍女立刻離開。

「侍女情報網。」瑪洛薩琳望著兩人的身影,脫口而出這個名詞。「你也聽說過這個?」

「還挺可靠的老實說。我有些消息也是透過她們得來的。」

「有些?」她質疑。

「對。大部分還是我自己來。或者契倫王身邊的協力者也會提供給我。」假象道。

「你說協力者?有哪些人?」瑪洛薩琳訝異提問。

「別緊張好嗎?」假象拉著瑪洛薩琳入座,自己則走到正位的單人椅坐下。「是的,協力者,但我還不能透漏給妳。」

瑪洛薩琳擅自拿起一碟蛋塔盤,「包含契倫王在內嗎?」

「不,我都說了不會告訴你……但他不是。」假象搶走兩顆蛋塔,只留一顆給她,「這是我的最愛。」

瑪洛薩琳白了他一眼,「剛剛道格跟我聊過了,我們提到將會有進一步合作。」

「嗯,對,可以預期。畢竟妳最近的表現非常……讓人讚嘆。」假象把蛋塔塞入嘴裡,然後大口喝著茶,過程還發出粗蠻的吸食聲。「我們……都很……感意……外。」

「吃完再說。」

假象抹了抹嘴,還不忘舔去手指上的酥皮碎屑。「不過優希德女士,我雖然肯定妳的衝勁,但政治這回事總是會有一點不太容易注意到的陰影存在。這些陰影多可怕?就是當妳自以為可以穩穩走過這條路,這些陰影就會冒出匕首把妳砍得身敗名裂;到目前為止,除了妳一開始的表現成為大家的笑柄外,妳都還算安分,但我大致猜得出妳接下來會有甚麼樣的舉動。妳會開始想要拉攏,想嘗試溝通,對這些老屁股們提出一同尋找奧托的正當性。妳甚至會不惜揭發我們或者咒爪的存在,用帶有一點威脅的語言要他們就範──噢,如果真走到這一步,妳就落入了非常危險的險境了。」

瑪洛薩琳還沒開口,他馬上接著說:「有串通者,這是我能給妳的提醒。事實上,在妳安分地待在家裡時,某些爵士已經有了動作。我之所以讓陛下選在那天去見妳,也算是要用行動表達『陛下很關注妳,所以不要輕舉妄動』;但如果妳自主去揭露埋在陰影底下的事情,那麼他們會幹的,可就不像那天妳遭遇的襲擊那樣簡單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已經想殺我了?」

「一直都想,孩子。咒爪的計畫早在很久之前就在進行了,妳與妳父親算是計畫中的一點……小意外。荒滅的介入慢得太多了,但還好有我在,所以我們才能從契倫的政治圈掌握與契倫王親近的優勢。可是有一點連我也無法保證,那就是契倫王遲早都得知道荒滅的存在,我不敢肯定他會願意接納這群總是在夜裡於他的國度竄來竄去的老鼠。」

「你們的計畫本來就很幼稚。」她說。

「是嗎?我也這麼認為。但是優希德女士,請把它看作是弱者的奮勇掙扎。只要這群坎贊希人的希望之火尚未熄滅,他們就會一直幼稚下去。而為了照顧這群孩子,道格率先成為了表率,他的存在足以告知所有人『希望得以永續』;瑪洛薩琳‧優希德。奧托……喔不,安格奧‧染珀。你們父女倆就是那個延續希望的火種。」

假象端著一盤裝飾藝術甜點的派心餅,但他沒有立刻動嘴。

「不過優希德女士,此時此刻,妳有比單純成為一個象徵還要重要的任務。這可不是說有就有,而是靠妳自己所爭取的。畢竟我們怎樣都沒想過,妳居然會想在政治世界裡奮力爭取一席之地。隨著人的身分、態度、積極度不同,他能辦到的限度也自然會隨之寬裕。瑪洛薩琳‧優希德,我們希望妳能夠成功博得聲望。為此,我巴姆薩諾蒂會全力協助妳。」

「聽起來你們不只想把我拱成女王,還想讓我擔任契倫的政治領袖?是嗎?我倒是很樂意接受這項提議。」瑪洛薩琳停頓一下,說:「不過,如果是你的話,那你應該會很明白,女人在這個國家的政治地位裡從來沒有得到好的待遇,因此我想知道你能幫我到什麼程度?畢竟這些……嗯對,固執的老屁股們,不見得會因為國王一席話就改變對我的看法。我說得沒錯吧?」

假象愉快地咬下一口派心餅,誠懇的點點頭。「妳說得對,這也是妳即將要面對的挑戰,我很開心妳能夠理解、也證明了妳不是思想單純又衝動的笨女孩。」聽到假象原先抱持的評價,瑪洛薩琳心裡升起一股想揍人的衝動。

「我能提供的協助、或者說『我們』,最明顯的當然是在背後支持妳了。不要以為這股聲音細微而毫無用處,優希德女士。政治可怕之處並不在於表面的鋪張,真正精采的往往是背後的暗中勾結;我能告訴妳的是,雖然貴族裡確實有串通者,但尚未被咒爪影響的人仍大有人在。不過別妄想他們可以輕易成為夥伴,因為他們很單純只想過著屬於他們的貴族人生,因此,以此為宗旨的席克爾騎爵便是我們積極拉攏的對象。」

一聽到席克爾,瑪洛薩琳整個人差點昏厥過去。這名騎爵顯然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原諒過瑪洛薩琳的行為。前幾次參與會議,她都能感受到席克爾那說不上友善、意味深長的眼神,她至今都還沒明白他在想什麼。

「我要……拉攏他?」

「妳很聰明!」假象輕快拍著手,「是的,而且他也是最早察覺到『陰謀』存在的人,因此諾依汀的那場宴會他才沒有留在現場。嘿,妳的表情看起來不太情願。我當然知道妳跟他的兒子發生過什麼事,不過政治之內是不容許兒女私情存在的,席克爾是堅守這項原則的男人,現在他踰越了自己的保守界線,這反而是妳好不容易掌握到的破綻,妳應該好好把握!」

瑪洛薩琳感覺自己的頭變得很沉重。要拉攏席克爾成為盟友?天啊!要她去死還比較容易!她確實思考過,要在宮廷會議上取得認同,那她勢必需要朋友,但怎樣都沒想到那個人要是席克爾!她幾乎想像得到,席克爾又會用什麼樣的表情與嘲諷語言來對付她了!

「很掙扎?很痛苦嗎?這就是政治,歡迎妳!」假象捏碎一塊派心餅,遞到瑪洛薩琳手中的碟子上,「喔對了,關於妳剛剛提到……嗯……妳說女人沒有一席之位,我想你有點誤會了。我這就向妳介紹我們第一位協力者吧!雖說也許妳早就見過她了──瑪麗‧蘇娜塔,她將會引導妳如何取得優勢。」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5)


上一次道格心慌到手心冒汗,是他惹溫莎凡生氣的時候。
他還記得,那次溫莎凡之所以會氣到與他冷戰好幾天,原因在於他堅持不讓溫莎凡參與某場刺殺行動。那天的目標,是設計殺害溫莎凡摯友的承執者。
道格到現在都還印象深刻溫莎凡氣到發抖的模樣。她甚至沒辦法把話一字一句的講好,反倒是脫口辱罵他與薩魯托的時候,那些問候上至父母執輩下至未出生後代的髒話倒是流暢無比。
最近大概是沒辦法再讓溫莎凡的髒話經典重現了。
儘管眼前的女孩大概是不會像溫莎凡一樣那麼誇張。現在的她,已經不像先前所表現的那般懦弱膽小。她看起來很沉穩、很平靜。眼神似乎有一點躁動,也覆蓋著一層理智。她正在嘗試壓抑某股衝動,而她的成長讓她輕而易舉辦到這件事。
道格不是第一次聽見同伴傳回有關瑪洛薩琳的消息了。短短幾週,為何她的轉變如此巨大?
也許,她當時所承受的折磨,等同於當年道格面對的亡國經驗一樣:一瞬之間,平靜的日常人生被重重擊毀。那種試圖想要挽回什麼、卻又無能為力的憤慨,催生出既強烈又危險的復仇意志;但這股意志絕不可能僅憑單人之力便能喚起。它必然是受到某些人的引導、聽從他們更加強烈的憤怒之語,進而受到感染。
此時此刻,道格開始有些擔心這女孩是不是受到了誰的影響才變成這樣。如果真是如此,那她極有可能是為了向某個人復仇,只因為他的出現轉變了自己的命運,搗毀了她原本安穩的生活──也許,那個人就是他沒錯。畢竟是他在那一夜察覺到弧形石項鍊的意義,是他在那一刻受衝動驅使,只為了讓同胞們能得到微小卻又巨大的一線生機。
瑪洛薩琳隨著假象停下腳步。道格不再止步不前,他鼓起勇氣上前幾步。
當假象告知他「瑪洛薩琳將會來與他見面時」,道格早該做好心理準備了。現在,他重拾微不足道的歉意,以及願意承擔一切責任的態度。不論對方來意為何,他都做好準備概括承受。
「我真意外你會在這乖乖等。」假象道。「我以為你會躲起來……之類的。」
你的目的難道不是要我們在這碰面?道格心想。
狀況有些尷尬了。道格轉頭看了一眼瑪洛薩琳。顯然的,他誤會了。那份理智壓抑的並不是衝動,而是錯愕與意外。
瑪洛薩琳同樣沒料到道格會出現。現在的她正一把將假象抓到耳邊,質問了些問題。
「道格,」勞萊斯湊到他身邊,「她看起來真的很不同了。」
「看得出來。」
「她讓我想起了……溫莎凡。她們很像。都有著不服輸的堅持。」
「也許她本來不需要這麼努力的。」
「什麼?」
道格哼了哼聲,「沒什麼。」
勞萊斯沉默一會,「我希望溫莎凡對你說過的話還沒把你改變太多,老友。至少烏托瑞是不樂見的。」
「我知道。不要拿他壓我。」
兩人止住話題,因為他們都注意到瑪洛薩琳推著假象來到咫尺之間,準備要將話題帶向他們。
「很……意外會在這裡見到你。謝謝你,那天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可能沒機會站在這裡。」
道格沒有立即回話。他對勞萊斯點了點頭,希望他留他們一點說話空間。起初勞萊斯不是很願意地搖搖頭,直到假象大聲嚷嚷「你可真臭!你們真應該為那座臭洞穴弄個澡堂什麼的!」一邊抓著勞萊斯走向大廳正後方的階梯。
勞萊斯已經察覺到了,那麼烏托瑞更不用說。道格深知自己沒資格沮喪,畢竟是他帶頭讓大家相信「他所相信的事情」。他不能違背眾人託付的意志,但也不能辜負溫莎凡的願念。現階段,他只能盡自己所能的滿足雙方。
「就如你所說,我們會在這裡見面是個意外。那天的事情,也是意外。」
「這個也是嗎?」她亮出項鍊。
道格愣了一會,說:「不。不是……那只是……我們都需要能夠相信的東西,能夠追逐的目標。妳的出現對於我們來說是巧合,巧到難以言喻……對不起。」
「也許你們不知道那天對我帶來多大的影響。還有父親的消失也是。」她說。「現在無論你如何道歉,都很難平復早已對我種下的傷痕……不過現在我不想談關於『我』的事。我本來的目的,只是單純想向巴姆薩諾蒂問一些問題而已。」
「我可以回答妳任何問題。」道格謹慎地回應,「但……抱歉,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已經無力阻止我的同胞將希望寄望於妳。」
「將希望寄望於我。」瑪洛薩琳點點頭,「是的。現階段不單單是你們,連我的人都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我從來沒想過我的未來人生竟會走向如此坎坷的路程。你們呢?你們是不是也曾經歷過這一切?」
道格不知道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也許在那一夜,她已經聽聞他們身為坎贊希人的傷痛與目的。他們是亡國者、在死境求生的憤怒復仇者。他們累積數年的絕望與悲傷,都決定在這一刻傾發而出。漫長而久遠的怒火,使他們早已忘卻當年的恐懼。
但這都不是用做比較的藉口。這女孩正在經歷類似的遭遇。即使忘了,不代表他不能感同身受。他清楚自己絕對不能裝可憐,絕對不能拿他們的過去來當作是「讓瑪洛薩琳承擔痛苦」的理由,這對她來說是不公平的。
我們沒有道理要讓她同情。
「我們還是提點別的吧。」見到道格遲遲不開口,瑪洛薩琳轉移話題,「關於我父親,你們知道兇手是誰,對嗎?」
「是。他們是我們長久以來的……敵人。你應該見過他們。」
「你說那個教主樣貌的人?」她問。
「他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那群看似身體瘦弱的傢伙。他們是咒爪,隸屬於因爾國的地下組織。」
「他們是做什麼的?」
「殺人,或者被殺。不論是光明正大的戰場還是暗殺,他們都會出現。」
提到「殺」的字眼,瑪洛薩琳眼神中顯露出一股擔憂。
「你父親……奧托……或者應該稱呼他的真名:安格奧‧染珀。我猜他們不會殺他,因為他們的主使者……我們了解他。」
「你的話可以相信嗎?」瑪洛薩琳質疑道。
道格點點頭,「我們跟咒爪鬥爭了很漫長的時間。他們的行事作風我們是最清楚的。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打算對此做進一步的調查。瑪洛薩琳,你父親對我們來說一樣很重要。我們這次來到城裡,尋找他的下落也是目的之一。」
「嗯。」瑪洛薩琳短暫露出了欣慰的神情,顯然在「尋找父親」這項任務上,她也遭遇了不少挫折。「我剛剛聽到你提及父親的真名,安格奧……染珀?我不明白,所以奧托‧優希德是他的化名嗎?」
「據我了解,是的。那不是他的本名。他也不是契倫人,只不過契倫本來就不是個太過在乎血統的國家,所以妳應該從來沒發現到差異。有關於妳父親的秘密,其實不光是名字,就連他的真實身分也不單單只是個契倫貴族──他擁有坎贊希王族血統,他曾是王室一員。」
瑪洛薩琳倒抽一口氣,不過她似乎沒有太過驚訝。「果然……」
「妳已經知道了嗎?」他問。
「是。我向我父親的貼身侍衛長詢問過了。他曾伴隨父親一同來到契倫。」她停頓一會,然後對道格露出質疑眼神,「所以……你們尋找我父親的目的……」
道格腦中閃過溫莎凡的臉龐。
「由他代替你,成為我們的支柱。」
瑪洛薩琳倒退幾步,「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他說。「我們不再擁戴妳為女王。但,我們依然需要一名王。由妳的父親來承擔。」
「這不公平……」她的語氣逐漸激動,「我只是為了找回我父親,不是要讓他為你所用!我們不是工具!」
我們不是工具。簡單一句話,道格卻聽出背後隱藏了多沉重的情緒。
「我們別無選擇……」
「有!」她大吼,「放棄你們愚蠢的復國大業,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你們已經沒有國家了,什麼坎贊希都注定要成為歷史的一部分!你們早該接受了!」
「如果是妳,妳能接受嗎?」他反問。
「我不在乎!」瑪洛薩琳憤怒的揮動手臂,就好像要否決道格所篤信的未來方向,「那是你們……你們的事情。我與我父親根本不該負起半點責任。他已經逃了,不是坎贊希人!我們是名副其實的契倫人,我們只是平凡的文爵家族,才沒有什麼亡國遺族的王室血脈!」
「如果我告訴妳,因爾國打算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妳的國家呢?」道格冷冷回應。
「什麼?」瑪洛薩琳愈發高漲的情緒突然降至冰點。
「這是我們最早就接獲的消息。」道格說,「因爾打算對契倫出手。」
「不可能……」
「是真的。」他說,「咒爪老早就進入這個國家,躲藏在諸努城內各個角落。你們的王城,一國之首都,輕而易舉就被人入侵了。那個夜晚……抱歉,我本來不該提的,但那只是個開始。」
瑪洛薩琳若有所思的望著空氣,接著轉頭詢問:「最近,在我家附近的那些陰影……是你們的人手?」
「是。」
「幾天前,」她說,「我家發生了點狀況。有人入侵我家,而且似乎跟『某人』發生衝突。但是我們沒追查到任何可疑的存在,現場也沒有屍體。」
「這件事我們有得到報告。是我們的人與咒爪起衝突。顯然對方以為自己找到機會可以綁架妳。」道格回應。
「綁架……」
「聽著,女孩。」他說,「危機是真實存在的,而既然妳遭遇到了……很好,這樣妳就有兩次經驗了。妳必須明白自己的立場。」
「我的立場。」瑪洛薩琳盯著他,「一向都很簡單。我要我的父親好好的、活著回來。還有守護這個家。」
「那就與我們合作。我們可以找到你的父親,也能阻止因爾的陰謀。」
瑪洛薩琳倒抽一口氣,雙手交疊胸前、來回踱步。
「我……願意接受你的提議。」她停下腳步。「事實上,我最近正努力爭取聲量。我需要為自己在宮廷會議上謀得一席有力的地位。至少我得讓那些只知道坐在椅子上享用美食的蠢貨們認同我的存在。他們到現在都還在輕視我。」
「我明白,我有聽說。」
「道格……道格?我可以用這個方式稱呼你嗎?作為合作對象?」
「沒問題。」他回答。
「那麼……好的。道格,我想我會很需要那個怪人的協助。他是我所認識唯一足夠親近契倫王的人,他的存在對我來說很有必要。」
「對我們而言也是如此。」道格點點頭。「為了表示誠意與敬意,瑪洛薩琳,我將對等稱呼妳的名字──我很清楚,妳是絕對不可能允許我們利用……擁戴妳的父親成為另一個國家的國王。但妳要明白,這是唯一既能說服我的同胞、又能讓妳避免於成為女王的選擇。唯有如此,我的同胞才會願意出手對抗因爾,畢竟他們一直都是靠著我給予的希望堅強下來。他們信任我;但是在此之前,瑪洛薩琳,我們還不能把太多事情講白,包括這項次要選擇。這必須算做是我們秘密協議的一部分。」
「保守秘密,是嗎?我會的。」她回道。「我姑且……願意配合,直到找到父親為止。之後的事情,就等那時候再說吧。已經沒有什麼事比確保我父親能平安歸來還重要的了。」
「謝謝妳的體諒。」
「別誤會了。我們只是階段性有共同目標而已,不代表我完全認同你們了。即便……我要再一次對你說聲謝謝,道格。如果不是你殺了諾依汀,我根本無法從他可怕的轉變中保住一命。」
不,要說謝謝的是我。
道格怎樣都沒想到,他能從這場對話中得到這麼巨大的收穫。這無關他與瑪洛薩琳將來的合作關係。而是從與瑪洛薩琳的坦誠對話,他更直接地接受到了對方的真實情緒,這反而令他舒暢許多;而這也是他首次將自己真正的想法吐露給溫莎凡以外的人,對方甚至還是個年紀比她小上許多歲的陌生女孩!他意外於瑪洛薩琳的成長與堅強,也難怪溫莎凡這麼看中她。
「那麼作為初次合作的誠意,」道格看著她,「關於假象的事,你想知道什麼我都會盡可能告訴妳。包括溫莎凡是如何刁難他的。」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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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意外溫莎凡居然沒有跟來。應該說,我以為她會非常堅持要……」

勞萊斯並非要刻意打斷自己說的話,因為他正好對上一叢尖岩群,他必須費點力氣一一躲開,否則的話他會與這些岩石同歸於盡。

「我跟她談過了。」

「談過了?」勞萊斯質疑道。「你們談過什麼?溫莎凡向來不是光靠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對象。尤其她特別看重瑪洛薩琳。還有……」

曾對我大發脾氣過。道格想著。

「所有人都很看重。只是我們在意的角度不同。」道格停在一顆表面平滑的圓岩,上頭還有明顯的踏痕,這是他前幾天為了確認這條路線是否『安全』所留下的痕跡。在荒滅術的影響下,正常的荒滅獵人仍然能夠控制他們出手的力道,避免留下不必要的足跡。然而那天他出了點意外,只因為他在思考既能滿足溫莎凡、也能讓烏托瑞派閥滿意的辦法時分了神,衣角一處不小心勾上了橫生岩壁的樹枝,導致他在一片驚險中落地、踩出這道踏痕。

「總之……就是談過了。」他淡淡說道。

「你低頭了?真不像你。」勞萊斯來到他身邊,身上的荒滅正漸漸退卻。該休息了,從夸厄母的絕壁跳下來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事。但是荒滅可以。

道格也退散了自己的荒滅,盤坐下來大口喘氣。再一次的積極行動令他深深感受到自己不再年輕。儘管他的年齡也不過接近三十,仍是個青壯年,但他的身體能力已經像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早已無法跟上他的年紀與心智。

道格並不是真的老了。荒滅會耗盡他們的壽命。每使用一次荒滅他們都將拉近與死亡的距離,而他們當年為了與咒爪對抗,足足讓荒滅纏生了十幾年之久。過去預支的未來,現在正殘酷地反映在現實。

「我們只是坦承。」他道。「不要再問了,接下來都是私人問題。」

「知道了。」

勞萊斯蹲坐在一旁,望著眼前平坦的風蝕平原。此時平原正在落下細雪,不久之後,這場雪也將吹向夸厄母山、貢東、烏瑞瑟爾、亞冬,整個坎贊希領土、整個科洛費。冬碩之月即將到來,雖然對目前的他們來說影響還不大,他們依然能仰賴狩獵與所剩無幾的野生果實來作為儲備糧食,不過撐不了多久了。他們需要支援,或者速戰速決,畢竟他們本來就沒有長期戰的打算,只是過程中太多意外、太多衝突與準備需要釐清、處理。很多決定也十分倉促,毫無規矩,這讓道格時常被說很不像原本的他。

當然了,畢竟過去,他很多看法都是參考薩魯托的意見得出的。他本來就只是個平庸之人,一介農夫。出於意外,他得到薩魯托的信任;出於意外,他提出的意見總是能得到薩魯托的青睞與提點;出於意外,薩魯托萬中選一,選中了他這個默默無名的荒滅小鬼,只因為正巧撞見他親手屠宰了一支由承執者率領的包圍小隊。

那是出於復仇怒火的殺戮。不是勇氣,也不是智慧。薩魯托做了錯誤的決定。但他只能默默接受。

針對契倫的計畫,也該進到下一階段了。他們這次出來就是為了向假象探詢整體狀況,並順便探望他們的「女王」過得如何了。

最近一次傳來的消息是契倫王去拜訪了瑪洛薩琳,在其中牽線的正是假象。連道格都有些意外假象的政治人脈已經好到能接近國王了,正等同宣告他們對契倫的規劃──也就是「締結同盟」的前置作業早已完備。當他與其它同胞們在五年前心灰意冷時,只有假象依然在為他們努力。

道格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弄懂,假象的所作所為到底是純粹的消遣還是真心付出了。直到薩魯托死去,他還是不明白假象為何會以非荒滅人的身分進入到這個團體,也不明白這名既不是坎贊希、也非契倫血統,更不是因爾人種的傢伙,為何要參雜到他們的復仇世界、用他那特異獨行的行為模式與思想默默付出。

有時候他確實能表現出真誠,說出的言詞總是能真實反映在行動上,讓人無不信服;有時他卻只是像個毫無道理的丑角,時不時拋出似是而非、沒有半點連接性的話題,讓人摸不著頭緒。唯獨只有溫莎凡膽敢接下他的挑戰。

但無論假象是否抱持某個真實目的,至少目前他是願意擔任協助者,單就這點而言已經很足夠了。或許這次碰面,他能更真實接受到假象的心意。即便這些年頭來,光就他對溫莎凡的照護就足以證明他的用心。

道格與勞萊斯同時起身,準備再次啟程。這次行動的只有他們倆,畢竟先前為了找出隱藏在契倫各處的咒爪,他們有不少折損。面對烏托瑞強烈要求道格帶上護衛的「指使」,道格則是擺出更為堅定的姿態,要烏托瑞好好閉嘴。他實在是受夠這個老傢伙老是想對他頤指氣使的態度。

「我覺得我們不能總是像這樣跑來跑去。」勞萊斯一邊說著,一邊啟動體內的荒滅。他的荒滅很特別,總是會從指甲處開始延伸濁白、直到雙眼也浸染為止。要論整個團體裡與他一樣同屬異類的存在,或許就只有柏安圖斯了。他是完全的例外。「在平原奔跑實在太明顯,也太耗費力氣了。你當初為何不找個更適合的地方?」

「這一帶難道有符合『既可以隱藏位置、又可以明目張膽眺望諸努城』的好地點嗎?契倫人從來不會進到夸厄母山。在契倫人的傳說裡,契什因與夸厄母本來是一對感情很差的孿生女神。契什因忌妒夸厄母的高大,於是將她弄成廢人、囚禁在風蝕平原的東邊;夸厄母忌恨契什因的所作所為,同時也羨慕她的嬌小可愛能得到艾芬毫無掩飾的慾愛。於是她吹了一口氣,把契什因的雙腿給吹斷,讓她只能呆坐在西方遠望海上的艾芬,一輩子都只能看著艾芬從一開始的殷勤獻愛,到後來因為契什因的無動於衷而心灰意冷。」

「那麼關於乾屍的傳說……」勞萊斯有些不安地說道。

「據說,只要是跨過夸厄母山來到風蝕平原的人類,都會被契什因的聲音給誘惑到山裡,直到被人發現死在那片乾屍場。這就是為什麼契倫人畏懼進入夸厄母的原因。」

「不過那位瑪洛薩琳好像一點也不害怕?」

「當時……」道格沉重地吸一口氣,「比起這些傳說,她經歷的一切、我們的行為,已經足夠令她恐懼了。」

「也許只是她沒聽說過這些傳說。」

道格很想說些什麼,但這麼做會被勞萊斯發現他正逐漸認同溫莎凡的想法。他不是不信任勞萊斯,如果他坦承自己有那麼一點收手的意願,這位老朋友雖然會對他帶有微詞、但依然會樂意支持他。只不過要考慮的層面實在太多了,即使勞萊斯是個願意保守秘密的男人,如果他這次輕易吐露心聲,那下次的對象是誰?基尤爾?斐拉?葛頓或是麥林芬?不,絕對不能有例外。越多人知情,消息洩漏的風險就越大。

木已成舟。他們的復國野心既不能斷然取消,也不能加深對瑪洛薩琳的傷害。他們的首要目的,就是確認安格奧還沒有死,同時搶在咒爪之前提醒契淪王危機的存在、並取得契倫的協助。

這都不是容易的事情,畢竟他們不是一個完整的國家,沒有絲毫對等的談話空間。在擁有完整法律與體制的契倫王國眼裡,荒滅獵人就只是一支為非作歹的非法組織。要取得信任完全只能仰賴假象。但要用什麼說詞來做為牽線的基礎呢?這就是他們即將要討論的主題。

踏過一處又一處堆積成灘的雪地,道格與勞萊斯終於來到諸努城下。他聽見勞萊斯輕聲嘆氣,畢竟自他們來到這裡後,勞萊斯已經聽從他的指示在這裡翻越無數次。

以荒滅人專有的獨特力量,要跳過這座高達十二米高的城牆依然得花費不少力氣。而且他們還得小心不要被城門衛兵發現蹤跡。至今雖然不曾發生過派出的小隊有過與衛兵衝突的狀況,但勞萊斯說的沒錯,如果一直按照目前的模式,這個問題遲早會發生的。

「等一等。」在他們倆遁上牆沿、準備起跳時,勞萊斯發現上頭有幾道身影正在下竄。

「是敵襲!」

不用勞萊斯提醒,道格透過荒滅視力就見到有五名帶刺的枯瘦戰士直直下墜衝向他們。城牆上沒有燈火,要不是被這些刺人殺了、就是他們抓準了巡邏空檔想對他們下手。

太天真了。

道格依舊起跳,目的不是越過城牆,而是直直撞向正中央的刺人。短短數秒內,他的右手任由尖刺穿透,但他也「抓住」對手,並將他甩向左側的敵人。

右方的敵人正準備朝他攻擊,勞萊斯早一步趕到,並用雙拳襲向他們的腹部。

不過他們並沒有解決掉敵人。

被甩出去的三名刺人很快就重整陣勢,他們利用尖刺把自己固定在牆上,然後藉由將其折斷作為起跳點,再次撲向道格。

右手的陣痛使道格的怒氣油然而生。他再度攀跳,將自己的高度拉至刺人之上,然後任由引力引導他降落到與刺人面對的瞬間。刺人伸爪、他伸掌擊毀爪子,同時左手扯住刺人的脖子拉至底部,與他一同下墜。

刺人在一陣驚恐的喊叫聲中落入地面。道格的雙腿大力踩踏,將他帶刺的肋骨徹底踩碎。接著拿起一根斷裂的尖刺往上拋去,不偏不倚的射中朝他奔來的刺人的額頭。

最後一名刺人見到同伴接連被殺正準備逃跑,一團物體以強勁的力道將他打落至地。那是一顆被人縮摺起來的人形球體,同樣帶有滿身尖刺。這些尖刺將他同伴的臉龐扎成千瘡百孔,一同隱沒在牆腳的陰影下。

勞萊斯提著身形本來就很扭曲的刺人來到他面前。這名可憐的刺人就像是被擰乾的抹布,全身充滿擰揉的皺褶。

「真是意外。」他說,「來這麼多次,從來沒遭遇過埋伏。」

「這就證明諸努城已經在他的控制下了。」道格說道。

「誰?」

「凱溫。有消息傳來他已經抵達契倫,前陣子人在貢東。」

「我對契倫的地理還不是很熟悉。」勞萊斯厭惡的丟下屍體。他的長袍同樣也被針刺扎成許多洞,要快速解決敵人總是得付出點代價。

「這不重要。總之他已經在我們附近,而且老早就察覺到我們了。也許,他人現在就在那上頭觀察我們。」道格抬頭望著城牆的盡頭。

「我不想去想這個。」勞萊斯順著同一個方向瞇著眼睛。

「我們要在這休息一會嗎?」

「不是個好主意。剛剛的騷動搞不好已經引起衛兵注意了。」

「就一下就好,道格。我們才剛跳下一座山、然後又跑過一整片平原。剛剛那已經是我最後的力氣了。」勞萊斯苦笑說著,同時褪去荒滅。

「我知道。」道格無奈地插著腰,露出微笑,「我也是。」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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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找到人帶路非常值得慶幸。畢竟瑪洛薩琳根本不曉得巴姆薩諾蒂的住家位在何處,她完全是憑著一時的急躁在行動。如果信差再來晚一些,他們很可能就駕著這台脾氣不太好的畜蛇車四處閒繞,直到畜蛇因為漫無目的的焦躁而開始作亂。

但比起這件事,另一件更值得慶幸的還在後頭:假象就站在自家門前,身邊沒有侍衛或僕從陪伴,一個人孤零零地注視著來車。

他外套的肩頭上積沉著厚實的雪塊,整齊一致的頭髮同樣堆聚著相同份量的小雪山。這場雪並不大,因此顯然是假象刻意想讓自己顯得很狼狽、無助,需要人關心。

當假象的視線對上瑪洛薩琳時,他面無表情地抖了抖雙肩;等到畜蛇車逐漸靠近時,他才高舉雙手在空中拍了兩聲,隨車的信差立刻跳下車伕倚位,走到假象面前對他低聲說話。

這舉動讓透過車窗看著一切的瑪洛薩琳有些驚訝。從來沒有人敢在畜蛇車行駛途中跳車,尤其是面對眼前這頭心情很差的畜蛇;如果隨意跳車,他們的身體很有可能會被畜蛇粗大的尾巴甩到,運氣好的話頂多少掉一條腿、差一點則是半身殘廢。駕馭畜蛇本身就是具備風險的事情,就跟烏堪一樣。瑪洛薩琳偶爾會想,要是科洛費存在比這兩種生物更溫馴、更適合飼養的動物,或許他們不用每天擔驚受怕?不過瑪洛薩琳很快就否定這想法。她很喜歡畜蛇,且絕對跟諾依汀無關。畜蛇是非常可愛有趣的生物,她也非常嚮往畜蛇那自由在泥土裡鑽動、在平坦草原恣意爬動的愉快生活。至少牠們不需要顧慮社交與人際關係,更不需要涉足複雜的政治算計與解讀多餘的陰謀論。

即使畜蛇吃的食物令瑪洛薩琳不敢恭維,但對照她現在的狀況,她真心認為比起當瑪洛薩琳,變成一頭全身佈滿漂亮鱗片的畜蛇或許真的比較好。

至少她不用面對假象。

瑪洛薩琳帶來的侍衛很快就來到車廂旁並為她打開車門。這兩名侍衛一路上都忍受著雪襲、坐在車廂後頭的窄椅。那是用來監視後方情況的監位,坐起來非常不舒適。瑪洛薩琳根本無法想像,他們倆竟能一路承受畜蛇的莽衝直撞,還完好堅守著崗位直到現在。原本她一直以為,侍衛兵不過就是挺著長槍握著劍柄的巡邏員。但是在優希德家族的管理下,這些侍衛顯然被贊亞戈訓練成還兼具某些特殊專長的職業護衛,而這可能還是每一家族甚至王國侍衛的基本能力而已。

瑪洛薩琳不想再去猜測他們還會些什麼。也許有一天她會發現,就連他們家的廚務都是由這些衛兵輪班負責,只因為「身為貴族的侍衛,如果連照料主人的生理能力都做不到,那他就稱不上稱職的侍衛。」嗯,如果是贊亞戈的話,非常合理。

那麼假象的家僕呢?

直到瑪洛薩琳隨著侍衛的引領下車,她還是沒見到巴姆薩諾蒂宅邸有其它人影出現,除了那位信差外。

此時,信差正嘗試從外側將門打開,這似乎是假象的命令。但很顯然的,門被鎖住了。他們到底在演哪齣?

「巴姆薩諾蒂──」

「就這麼叫就好。國王稱我為摯友、貴客,他的臣子有些直稱我名諱、有些嘲笑我是小丑。你懂小丑嗎?就是穿著很滑稽、一開口就是滿嘴笑話的東西。嗯對,就像你眼前的我一樣。」他彈了彈指,門開了,背後的信差用無奈地眼神看著他的主人,服侍這種怪人真辛苦。

信差在面露異色的侍衛們打算向他們的主人提出意見以前,從容地表示將帶領他們前往宅邸內設置的蛇倉休息。

「去吧,這一路辛苦了。放心,巴姆薩諾蒂是國王的近友,我跟他有話要談。」侍衛們夾帶不確定的情緒一一點頭,便領著畜蛇車隨信差進入宅邸。

瑪洛薩琳轉頭盯著假象,此時他正玩弄著衣袖。

「近友?這稱呼也不錯。或許在你眼裡,我跟契倫王都是裡外不一的人;確實,你想得沒錯。那一天契倫王會拜訪你,有一部分是我建議的,他本人根本沒這麼貼心。但至少你能確信一件事情:他願意把人的話聽進去。」

他揮了揮手指,又說:「不過不過,這有幾個前提:一、做人別太失禮;二、別不懂看場合說話;三、該閉嘴時就請閉嘴,沒人允許你說話就不要說話;四、面對滿桌佳餚,請千萬不要放過。」

「我犯了幾點錯誤?」她問。

「一開始,全部。不過上個禮拜妳的表現有好一點了,看來妳挺有自知之明嘛!」

「不用你說。」她道,「好了,現在我們要怎麼進去?像上次那樣?」

「不。」假象鄭重搖頭,「用走的。」

我想也是。瑪洛薩琳隨著假象的步伐走入宅邸,後頭的鐵門也隨著下一聲響指關上。

上次來時瑪洛薩琳還沒有機會、也沒有心情觀賞。她發現這座宅邸遠比優希德大宅還要寬廣許多,光是前院就有足夠的腹地可以辦一場人數可觀的盛會。如果她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她會在四周的圍牆下種滿色澤鮮豔的花草,讓灰白的牆面沒那麼死硬、草皮與腳下的走道旁,則放置佈滿藤花的柵欄與優雅的桌椅,使整個前院不會那麼單調。

她的構想其實算簡單的了,如果交由真正的園藝師,那肯定能做出更完美的安排;但無論如何,都比眼前的灰死沉寂還要好上許多。

假象看上去是個很注重外表的男人。他擁有不輸任何貴族年輕男性的顏值,高挑的身形與保持沉默時特有的氣質,但這些都被他過於講求華麗與突出的穿著給毀了;若要算上他的個性與說話調調,瑪洛薩琳絕對會否定假象算是一名俊俏男子的事實。

但,她內心的評價都不影響假象邊走邊把玩手指的興致。

等等?

「你……你的手?」

「怎麼?」

她愣在原地,雙眼緊盯著假象「移位」的手指。

「你的手指……在手背上?」

「哦對啊,因為我太悶了,有點無聊,你很無聊。」假象道。「妳好歹說點話嘛!就像現在這樣!」

「我無法理解,你身上太多奇怪的事情了。」

「奇怪的事?」他走近宅門將門推開,脫損的門軸發出尖銳的抱怨。瑪洛薩琳對此皺了皺眉頭,因為她很少有機會聽見這種聲音。「我會對你誠實的,優希德女士。現在,請進?」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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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眾人完善的照料後,贊亞戈撇下擔心、重新擺回那嚴師的姿態,要瑪洛薩琳今天暫時休息,並且好好反省她的傲慢。是的,傲慢。她開始自負了。

之所以自負,是因為贊亞戈稱讚她「揮劍技巧掌握的比父親還快」因此她便自以為是的跑去挑了把真傢伙來弄耍;怎樣也沒想到,她挑中的是把極為沉重的寬劍,那是贊亞戈為了讓瑪洛薩琳試試各種劍類的重量而特意擺出來的。

於是,在她還沒來得及與這把寬劍建立適合往來的友誼,她就被劍的重量拉到向歪曲,撞到了擺劍的桌子角邊。一把細長的鐵劍正好向她滑落,要不是她用手臂遮擋,那銳利的鋒刃很可能會劃過她的脖子。

從贊亞戈事後的責備語氣聽來,他顯然有些自責。畢竟瑪洛薩琳是趁他不注意時偷偷嘗試的;為了避免贊亞戈繼續自責,她鼓起胸膛向贊亞戈表明這都是她的錯,也換來對方更嚴苛的訓斥──不過,就結果來說是好的。至少贊亞戈已經承諾,在她能正確使劍以前都不會讓她碰練習木劍以外的東西。就連廚刀也不行。

受到一陣痛罵後,先前與康妮談論長遠未來的意氣風發之姿完全煙消雲散。當康妮端著安撫她情緒的花茶與甜點進房時,她有感覺到這位未脫稚氣的侍女,偶然間發出了輕細的低笑。

充滿騷動的一天,與瑪洛薩琳此刻待在房間內享用茶點所處的寧靜,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康妮難得沒有陪伴她身邊。下午,她將與侍女長前往街市採買布料,以便為瑪洛薩琳製作新的衣裝。畢竟她不能老是穿著先前挖出來的那件黑紅交錯的襯衫。在不久的將來,她可能會更頻繁的參與到宮廷圈子裡,與那些爵士大臣平起平坐。她得多準備幾套能給予相應印象的服裝。瑪洛薩琳還不忘交代她們替她挑選幾副首飾,要能彰顯她身為女性文爵地位、不容輕視的那種。

事實上,她在契倫王前來面見她的一週後,她就曾試圖參與兩次會議。

她學乖了。第一次,她只是乖乖坐在那兒,什麼話都沒說,儘管她早已因為先前的行徑就引惹眾人的注目。當她坐定時,同桌的文爵們還不時對她散發猶疑的目光。

第二次,她稍微大膽了些。她開始品嘗起桌上的點心,並請求一位靠近糖蜜罐的肥胖文爵將糖蜜遞給她,還非常鄭重地說了聲謝謝。

這些舉動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在一般場合,它通常就只是「個人的選擇」:選擇沉默,你可以避開所有與人互動的機會。你可以躲在無人過問的角落,任由陰影隱沒你的身姿。全程只會有敏銳的侍者會來向你簡短搭話;如果選擇走入被閃石光芒鋪罩的宴會中心面對滿桌佳餚,那麼你就得慎重選擇想吃的食物──宛如藝術雕琢的精品點心,會讓人以為妳是眼中僅有華貴權勢的女人;一口易入的食物,代表你為人自私;無法輕易解決的粗曠肉腿與烤雞更是萬萬不可。因為這代表你毫不檢點。

在宮廷議會的場合上,他們在意的是瑪洛薩琳為何不畫畫花妝穿上花服,去取悅單身的爵士男孩們,反而要把自己裝束地像是與他們擁有平等地位的女人。因此,就算她不跟任何人互動、或者因為禁不起食物的誘惑忍不住吃了幾盤食物,都不會有人在乎她是否符合一般宴會的儀態標準。

這些真的都是小事,真的。

比起她忘了與巴姆薩諾蒂的約會。

究竟是怎麼忘記的,瑪洛薩琳自己也不明白了。她只知道,國王來訪的當晚,旦父前來陪伴她,並且對著攀在爪子上哭泣的瑪洛薩琳滿滿的安慰。

旦父的話語總是令她充滿力量。即便她一直都不明白,為何旦父身處的世界老是在颳著狂躁的風。她很慶幸旦父願意在她身心煎熬的時刻前來陪伴,祂總是能挑在適當的時機出現在她面前。

但這幾次旦父的降臨都發生了一個狀況。就是當她清醒後,她總是覺得自己好像遺忘了什麼,卻又想不起來,而這樣的狀況就發生在旦父與她碰面之後。

瑪洛薩琳猜測這應該是旦父所為。她不理解旦父為什麼要這麼做。

也許是今天的意外狀況使她的記憶受到了衝擊,瑪洛薩琳在突然間想起為何那兩次會議中、假象會惡狠狠地瞪視她的理由──她失約了,獨留假象在那兒空等,整整一個禮拜。

瑪洛薩琳匆忙離開房間,手裡罕見地端起慌忙吃淨的餐盤,並順手交到錯愕的路過侍女手上。在衛兵們尚未詢問以前,她就指示衛兵把贊亞戈找來,而她則在凌亂中回到房裡,隨手挑了件披肩披上就走了出來,完全不管她現在的穿著有多麼「休閒」。

當贊亞戈趕到時,她主動要求請他調出三位衛兵跟隨她,並由其中一位衛兵來擔任她的車伕;她又轉頭指示兩名跟在後頭的侍女,要她們立刻為她綁上能見外人的髮型,至少別像現在這般凌亂不堪。

「妳要上哪去,小姐?」一名侍女一邊詢問,一邊將替她綁好的辮髮纏在頭上。

「一些私事。」她在衛兵們的簇擁下,慌忙走出家門。「贊亞戈叔叔,家裡就拜託你了。」

「稍等一下,小姐,這會不會太突然了?妳要出門?」贊亞戈跟在一旁詢問。

「一點也不突然,叔叔。」

當瑪洛薩琳來到宅院大門時,天空飄下了雪,一頭連繫著車廂、被突然牽出的畜蛇不悅地蹭了蹭地面,很顯然牠不喜歡在這種天氣活動。

瑪洛薩琳不願意折磨這孩子,她很清楚畜蛇習慣在這種寒冷的天氣好好睡上一覺,有時候牠們甚至能睡過整個碩季;可是不行,至少現在不行。她趕著去見假象,即便她發覺有夠晚了,但應該還來得及──現在她只能期望當她抵達假象的宅邸時,他還沒以巴姆薩諾蒂的身分進到宮廷裡,否則的話她就要尷尬了。

「我們很擔心妳的安全。」在瑪洛薩琳急躁地跨上車廂前,贊亞戈開口道,「最近,我的人偶然發現我們大宅附近有一些可疑的黑影。我們暫且無法知曉這些傢伙的真面目,但我認為,他們可能與前幾天發生在妳房間外的『狀況』有關;雖然我不願意過度揣測,但緊接在妳徹夜未歸、奧托大人的失蹤之後又突然發生這些怪事,我判斷小姐妳或許已經成為某些人士眼中的目標了。」

「這我無法否認。」瑪洛薩琳的發言令贊亞戈震驚不已。「別忘了我們先前談過的,叔叔,我相信在我向你詢問一些事情時,你老早就有所察覺了。無論如何,我雖然也很擔心那些試圖威脅我的人什麼時候會出現,但我還是希望你暫時不要對宅邸裡的任何人透露我們的想法。光是我受了點傷就讓大家慌亂成這樣,我很難想像如果坦白告訴大家『嘿,你們的主人正受著某種威脅』他們又會出什麼亂子。」

「我明白。不過小姐,我希望妳不要太過冒險。雖然現在是大白天,或許不會有人明目張膽的對妳出手。但我還是希望為妳加派點人手,我不希望那一晚的事情再次發生。」

「你多慮了,叔叔。幫我跟康妮說一聲,別讓她太擔心我。」

一關上車門,一名徒步男子突然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在擔任車伕的衛兵提醒下,瑪洛薩琳探出頭並注意到了對方。

「瑪洛薩琳‧優希德文爵。」男子注意到動靜,立刻停下身對她行禮。「打擾您的出門意願了,文爵,在此先向您致歉。但我奉我家主人之命,特地來傳遞主人的邀請意願,想請您到府上碰面。」

「你的主人是?」

「巴姆薩諾蒂。」

一聽見名字,瑪洛薩琳頓時臉光泛紅。這不是出於什麼殷慕之情,而是出於羞愧。她就像是做錯了壞事被人逮得正著、等著被拎到嚴厲父親面前痛斥一頓的小孩一樣。明明與那種怪咖沒碰過幾次面,瑪洛薩琳卻老是覺得她已經足夠了解他,甚至猜得出他可能會有哪些行為,這算是好事嗎?難道她正在漸漸融入荒滅獵人的一環嗎?不,不對。是這個人天生帶有一種討人厭、讓人無法忽視的特質的特質。要判斷這樣的人會有哪些行為並非難事。

一想到假象可能會用什麼酸言酸語對付她,她心裡就備感壓力。

瑪洛薩琳吞了吞口水,努力想讓準備開口說話的嘴巴別那麼僵硬。

「我們正好要與他碰面,麻煩你帶路了。」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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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瑪洛薩琳首次得到贊亞戈讚許她的劍術有所長進的第三天。

這一天,她因為太過心高氣傲而讓手臂被劃傷了。

對於現在的優希德從者們而言這可不是小事。在瑪洛薩琳受傷的那一刻,幾乎整個優希德大宅的家僕與侍女都緊張地動員起來。有的人慌忙剪了後花園栽種的新鮮藥花準備製成油膏,畢竟剛完成的藥花油膏的療效總是比現成品好上數倍;有的人則是匆匆出門要將街區上的醫生都找來,只是他們很快就被深怕丟臉的瑪洛薩琳大聲喚回;衛兵們也沒有閒下來。在瑪洛薩琳受傷的那一刻,他們就保持緊握腰繫劍柄的姿態,隨時守候在她身邊。

這些行為看在瑪洛薩琳眼裡當然是誇張過頭了。從開始接受贊亞戈的訓練以來她就沒有停止受傷過。就拿這次造成的傷痕來說,其實還不如她一週前趁著贊亞戈不注意、轉弄實劍時意外「擦撞」小腿所造成的傷口那般嚴重。

不過,瑪洛薩琳能夠理解她的僕人們為何如此緊張。

兩天前的夜晚,她與安妮正在房間裡辯論「侍女傳言與家族隱私的道德問題」。這個題目讓安妮罕見表現出激動的情緒,只為了捍衛侍女將各家族的秘密消息公諸於世的行徑合理性。安妮出乎意料的態度,意外讓這場小型私人辯論會從開場就充滿熱度,導致瑪洛薩琳也一同陷入在言論較勁的情緒之中──但就在她們極度投入爭論對錯的時候,窗外突然傳出一陣碰撞,窗戶的玻璃應聲破裂。瑪洛薩琳與安妮一同轉頭,並同時發現外頭有一道黑影竄過,兩人立刻發出叫喊、衝出房間。

這場騷動使得全宅邸的人們都聚集了起來,並且在贊亞戈的指揮下,所有家僕都與侍衛組成小隊巡邏宅邸四周,而贊亞戈則與瑪洛薩琳親自來到窗戶下方的位置,試圖想找出黑影的真身;但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看到任何人。

正當瑪洛薩琳疑惑到底是什麼樣的生物能夠撞破窗戶後,又不留痕跡的從宅邸離開時,一名家僕發現窗口下方連接宅邸的平房角落,有一片斑點狀的血漬濺灑在牆壁上。沿著牆壁往下一看,底下的草皮還有明顯的血跡殘留著;根據贊亞戈後續在白天的調查,他們發現窗戶周邊的牆壁有不少腳印與銳器摩擦的痕跡,底下平房的屋簷也漏了幾片磚瓦。很顯然的,曾有人在那發生過短暫的打鬥。

這項離奇的發現令眾人震驚不已。因為根本沒人想得出「正常人要怎麼在半空中打架」。

除了瑪洛薩琳。

趁著裝修工替她修復窗戶、而她與安妮以及一群侍衛站在底下觀看工作進度之際,瑪洛薩琳瞥了一眼那條巷弄。埋伏在黑暗裡的荒滅獵人不見了,顯然前晚的事情與他們有關;與此同時,她也注意到安妮正注視著相同的方向,這讓她不免擔心安妮會受到牽連。她在心底暗自打算,如果有一天安妮問起此事,一定要極力阻止她參與。

自這一天開始,贊亞戈就要求家僕總管與侍女長讓他們手下的人時時警惕四周,如果再有狀況,一定要立刻發出通知他們。他甚至曾向瑪洛薩琳提議要親自訓練家僕,讓他們有能力應變臨時狀況。但被瑪洛薩琳否決了。

她認為,與其花費額外的時間讓家僕參與訓練,不如維持原先的工作模式就好。一來他們不必為了抽開家僕們的工作時間,而得花上更多人力去進行每日的宅邸清掃、修剪花園、廚務準備。二來,他們可以隨時處在工作崗位上,以保持宅邸各處都有人照看的狀態。與之相對的,她建議減少侍衛隊白天的工作量,將大部分巡守的時間安排至夜晚,以填補晚間休息時間無人照看的情況。

在安妮用乾淨的布替她止血時,瑪洛薩琳回想著她先前做好的安排,以便壓抑痛楚以及見血的恐懼。她到現在都還是無法適應鮮血自身體流出的情景。

從結果來說,瑪洛薩琳的決定似乎讓大家緊繃過頭了。現在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她忠心的家人們便會立即前來關心她的狀況。就如這一次她的手臂意外被劍劃傷,他們其實該做的是所有工作照常,並且嚴肅地勸告瑪洛薩琳應該要配戴護手,而不是稍微可以將劍運用自如就忽略安全防護措施。不過膽敢做出如此勸諫的人,除了贊亞戈以外,就只有安妮了。

「小姐,我已經提醒很多次了:不要把劍當玩具,還有,乖乖穿上侍衛長大人為妳準備的護具。」

瑪洛薩琳緊閉著嘴,她最受不了被安妮碎念的時候。偏偏她老是常做出需要被人說教的行為。

「妳有在聽嗎?小姐?」

瑪洛薩琳說:

「當然有。」

「唉。」安妮輕嘆一口氣,然後接過侍女遞來的現成藥花油膏。製作新鮮油膏起碼要耗上半天時間,要不是侍女長將慌亂手腳的侍女們唸了一頓,她們或許到現在都還在廚房裡瞎忙。

「妳不覺得大家有點緊張過頭了嗎?」瑪洛薩琳說,「我在想是不是我造成的。」

「妳想太多了,小姐。不過大家確實緊張過頭了,稱職的僕人是不該存在誤判情勢的行為。但我認為他們是出於在乎的心情才會這樣。畢竟……老爺暫時不在了,妳是這個家族的唯一依靠。」

「我明白。」不能繼續沉浸在這種情緒上了,瑪洛薩琳警告自己。「關於我們家族的紡織廠,有回應了嗎?」

「是的,稍早收到了。只是妳受傷的事情讓我一時之間無法向妳報告。」安妮看向她身後一名持著信紙的家僕,要他將信遞給瑪洛薩琳。

瑪洛薩琳接過信紙,簡略閱讀了會。

「所以,這位叫老沃的男人,就是目前紡織廠最具影響力的代表嗎?」

「是的。信上也有提到,他將會在最近帶著工廠會計與老爺的秘書前來見妳。」

「我有讀到。」瑪洛薩琳強調。

「小姐,妳下定決心了嗎?」

「不……喔,對。但不是妳所想的那樣。我需要幫手,所以我必須跟這些曾與父親共事的夥伴們見面,並與他們混熟。我會經營紡織廠,但不是由我親自接手,我只是想要稍微了解一下一些經營上的……細節。」

「至少出發點都是一樣的。」安妮道。

「但我沒能力做出任何商業決策。就像我對於政治的想像依然空乏一樣。」她挫折道。

守在一旁的贊亞戈忍不住插嘴:「小姐,我雖然只是平凡的士兵,對於籌劃陰謀沒有半點想法,但跟在妳父親身邊那麼久,我能很肯定告訴妳商業與政治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知道,贊亞戈叔叔。這件事我與安妮討論過了。」她道。「但雖說是完全不同的領域,可不代表『連繫』的結構就沒有相似之處。比方說,它們都擁有同伴。」

「同伴?」安妮問道。

「對。在商的戰場上,我們有的可不只是競爭對手,我們也需要同伴,能夠交換情報、互套人情的同伴;政治也是如此。利益、情報、個人聲量的支持度,如果缺乏交情,我們只會一無所有。」她頓了頓,又說:「這都是我從書上學到的。」

「那我認為前提得是這本書所說的內容能起到作用。」安妮質疑道,「那是什麼樣的一本書?」

「《陣地》。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一篇講述戰爭的書本,裡頭卻埋藏了不少政治相關的概念。儘管我仍然覺得它所說的東西都很抽象。像是野外紮營的治理學。你不能放任士兵隨地駐紮、任意吃喝拉撒。你必須順應環境有限度的控制衛生,挖一條溝渠作為排泄使用的臨時廁所、約束士兵用餐的習慣;除此之外,在碰上需要等待的狀況時,又該如何安排士兵的消遣、是否該放妓女與麻藥商人進入兵營提供娛樂,若是發生衝突的應對處理──在這一切之上又都歸統於管理的藝術。如何用人、管理者的態度是該適度輕縱還是保持嚴謹,那又是另一回事……」說到這裡,瑪洛薩琳發現贊亞戈與安妮似乎有些聽不下去了,她立刻轉移話題。

「總之,我認為它的看法依然適用現狀,它其實試圖在告訴我某一套不變的真理,即便它有時候看起來非常無理;但那很真實,也很殘酷。如果不去順應它,我們是很難在任何環境下生存,尤其是像政治這樣深如淵暗的世界。」

「好……的。所以根據這本叫《陣地》的書,小姐認為我們必須優先拉攏同伴,才能在不論是商場還是政治上無往不利?」

「我初步的理解是如此。起碼作為率領上萬士兵的將軍,即便所有人都是你的下屬,你也得與他們套好交情,他們才能心甘情願地唯命是從。」瑪洛薩琳道。「因此,我們現在能最優先做到的,就是與父親那些我從未碰過面紡織廠朋友們好好談一談,理解彼此。」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四章:挫敗(4-10)

同步發表於VOCUS。


市集複雜的氣味令凱溫頗為玩味。他嗅到來自衛兵身上的臭氣,那是許久從未洗過澡所累積的汗臭、混合了盔甲的鐵鏽味所組成的複雜氣味。

他明白,即便是像冬碩這樣的嚴寒季節,人們仍會因為走動而流下汗水,而這些汗水將累積在衣服上,逐漸堆疊成這股雜臭。長時間的低溫麻痺了人們的正常判斷,令他們真的以為自己不需要進行沖洗以及更換衣物。

商人們的貨物也為市集的空氣添加了點綴。凱溫端坐在本該是招呼賓客的等候區椅子,旁邊卻堆滿了滿滿的貨箱與皮袋。來自科洛費各地、久經風雨吹打、或沾染泥巴枯葉的鮮濕潮氣,就這樣環繞在他周遭。

更有意思的,是面對如此惡劣的工作環境卻還敬業地板起冷眼的市集人員們,眼神中所散發的死沉氣息。

他們的工作,是要替排在櫃檯前的商人們處理兌換貨幣與申請商業行為的手續。凱溫算過了,每輪到一位商人,他們都會花上三分鐘的時間吵鬧,只因為他們的申請表漏填一些資料,或是貨幣中存在假幣──哦不,不能說是假的。應該說,那些被商人捧在手心、刻有穀穗的錢幣確實曾有價值。只是隨著因爾人將它們的故鄉搗毀後,它們的存在就毫無意義了。

對的,使那些職員們頗感厭煩的來源,正是不知為何尚在流通的坎贊希錢幣。

凱溫深有同感。

是呀,正是這些下賤人等的味道,正是這些不知為何尚在流通的失落垃圾,讓這棟裝潢尚可稱許的商業大廳充滿腐敗與劣等的氣氛,即便它本身就十分可笑。一切都是那麼愚蠢,毫無長進。

怪不得了,因爾的王室老早就想將契倫納入版圖。這不是侵略,而是拯救。

但,他並不喜歡這種優越。

這是屬於因爾人的優越。如果時間尚處在十年前,也就是還在與荒滅獵人愉快打鬧的時候,凱溫或許會大方承認「他也是這麼認為的」;不過自從因爾併吞坎贊希之後,自大的因爾王與他的謀臣們越發認為,他們不再需要咒爪的協助便可進一步佔有契倫,而這也是為什麼反對派的聲勢日益漸長的原因。

王廷態度的丕變,讓老早就接受奉職者之命,先一步在契倫鋪埋滲透種子的凱溫而言十分不平。這是他第一次抱懷不滿的情緒。不過,一切都落幕了。

他微笑。

稍早,他收到了自薩賽寄來的信。信的內容是一位疼愛兒子的母親,體貼詢問收信者在忙碌工作之餘,可有好好吃飯休息。滿滿的溺愛文字,讓凱溫備感欣慰。

這是一封柯文親族的大家長寄給長子的信。

 

柯文親族是因爾親族中少數具有極大影響力的政治家族,他們的名聲僅次於反對派的薩巴親族,以及支持咒爪的坎伯茲親族。柯文親族之所以能如此盛受威名,原因在於柯文親族之間的羈絆強烈、家人與家人的情感膠著濃烈。這點從這封信就能看出來。儘管這令凱溫感到噁心,但他並不因此懷疑,柯文親族的凝聚意識確實使他們嶄露出獨特的魅力。

然而,強盛的柯文親族卻選擇支持薩巴親族,一同作為反對派意圖剷除咒爪的存在。一直以來,凱溫手頭上許多計畫都是受到柯文親族的阻擾而無法施行,這導致早在幾年前就該展開對契倫的侵略計畫,一直推遲到近日才能有機會重啟。

但凱溫會怨恨嗎?不,他一點也不。

儘管他確實曾因為受到柯文親族的干擾而不悅,但這不影響他對這支大家族的敬畏與佩服;相反的,他熱見柯文親族能夠越發強盛、越發壯大,他期望有更多人能夠受其親族所散發的光輝而吸引。

因為當他們摔落舞台,他才能有機會聽取觀眾們驚恐的哀呼。

一切都結束了。當這封沒能寄出的信落入他手中,就代表柯文親族已經遭到剿滅。反對派勢力其中一座大山已被刨除,底下的跟從者要不是遭到抹殺,要不就是投降、服從於咒爪與支持派的陣營,反正他們也沒有其它選擇;而作為掀起反對浪潮領頭者的薩巴親族大概也撐不久了。搞不好,凱溫很快就將收到另一封通知信,告訴他因爾境內的反對者已經徹底抹除,咒爪將可毫無顧忌的執行他們的任務。

不,似乎並非如此。

凱溫皺起眉頭,因為他發現信封內還夾藏著一張紙條。他左右盼顧,確定沒人注意他後,便將紙條打開。

薩巴親族逃到契倫。執行不力的堪坡多斯與畢曼被派去追蹤,協助他們──佩澤。

「哈!」凱溫忍不住發笑。他老早就提醒過咒爪之中存在叛徒,反對派一定會有所防備的;遺憾的是,自大的堪坡多斯顯然沒有聽信他的建議,結果導致犯了讓人逃走的失誤。想必現在的勘坡多斯一定很緊張,畢竟清理薩巴家族的任務是由他與畢曼負責的,因為他的錯誤判斷讓畢曼也被跟著拖下水。可以預期,若是再度失誤,畢曼大概會率先宰了他;不過聽說這兩位老朋友會來,凱溫心底還是有些高興。他已經在想著要如何好好招待,以慰勞倆人的舟車勞頓了。

暫且將他們的事擱置一旁。

凱溫看見一位乞丐慌慌張張地走入大廳,並在一陣慌亂中與凱溫對上了視線。他的存在有被守衛注意到,但他們並沒有要驅趕的意思,顯然這裡的人還算善良,至少願意讓乞丐進來向坐擁財富的商人們討些飯吃。

不過乞丐並沒有那麼做。他朝凱溫直直走來,無視從身旁走過、打扮明顯較凱溫還要華貴奢侈的女人。凱溫認為那女人似乎挺願意幫助乞丐的,畢竟她的眼神中充滿輕視的憐憫,嬌貴的白嫩手指早已摸向懷裡的錢袋;但乞丐依然沒有轉移目標,而是一臉愁容的坐在凱溫面前的椅子,不安的與之對視。

凱溫對他露出友善的微笑,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一把錢幣,向他確認地點點頭。乞丐搖頭。

凱溫又拿出一枚鎔鑄契倫國徽的金幣,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後輕放在手心。

乞丐點頭,然後伸手,接過凱溫倒下的恩饋,並從懷裡摸出一張破皺的小紙,遞給凱溫。之後,他快步離開了。

凱溫攤開小紙,裡頭寫道:

斯納林先生您好,很榮幸能與您再次攜手合作。當年若不是有您的幫助,我的家族或許老早就消失在騎爵之列了。謹以此贊言再次傳達莫大的感謝之情。

首先關於諾依汀‧哈伯里克之事,我們必須先向您表達關心之意。我們都知道諾依汀騎爵曾深受您的照護,與您的感情猶如真實父子般親暱,發生這等憾事,實屬遺憾。

但我同時還要帶給您其它壞消息:您派來進駐的人手似乎被某股勢力給盯上了,前幾日我的手下向我告知他們皆已遭到殺害;而不只是我,其它爵士、商人們也都發生了同樣的情況。因此當我知曉您將再度到訪契倫之後,立刻委託手下傳遞此信與您聯絡。

餘下之事,期望能與您在諸努會面共同商議。

博巴騎爵

凱溫默默將紙張收進懷裡,若無其事地繼續觀察著大廳。

過了不久,兩名穿著相似的商人走入大廳,他們身上都披著酒紅斗篷,戴著一頂厚毛帽。這兩人沒有一絲猶豫,一進大廳便直接選擇凱溫身後的座位安然坐下。

「有段時間了。」其中一人開起話題,「奧托位在貢東的紡織廠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動工。」

「這是當然。奧托的失蹤影響了紡織廠的運作。現在整個優希德家族沒有人能夠接替他。」

「他不是還有個女兒嗎?叫……瑪洛薩琳來著?」他說,「我聽說她去了哈伯里克的宴會後整整消失了一個晚上。結果隔天又有人目擊到她全身骯髒的出現在諸努的街道上。」

「不不不,她人可是好端端地待在家裡呀?她甚至還以文爵的身分參與了宮廷的會議。你聽呀!一名女文爵?契倫第一人!」

「不過在那之後,她就躲起來了?據那一帶的居民所說,他們後來再也沒見過瑪洛薩琳離開家門了。難道她與國王鬧翻了嗎?」

「怎麼會?如果他們曾經鬧翻,那國王為何還會親自到訪面見她?這肯定有不少隱情吧?」

「誰知道呢?只能說自從那場大火後,優希德家族上上下下都變得很古怪。」

商人短暫閒聊之後,就將話題轉移到生意上的競爭,然後逐漸演變為爭吵。

凱溫在衛兵趕來以前就快步走出大廳。

對他來說,奧托與瑪洛薩琳的用途是什麼?

玩具。毫無價值的玩具。

當他知曉奧托的真實身分正是繼承坎贊希血統的王族安格奧之後,凱溫第一個念頭就是派出一位不起眼的監視者,讓她伴隨這個家族成長、融入他們。然後等到時機一到,讓他認知到自己能夠逃離一時的戰禍,卻逃也逃不脫遲早會追上的悲慘命運。

起初,這只不過是場遊戲。是他為將來吞下契倫之前,所刻意安排的消遣。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荒滅獵人再度行動了,而且還出手保護瑪洛薩琳。這意味著什麼?

無需多問。他們想要安格奧,想找回曾經失去的東西。他們查覺到了奧托的真實身分,所以很警覺地保護了他的女兒瑪洛薩琳;現在,他們為了找出安格奧傾巢而出。從博巴傳來的消息便可知曉。

而他將有機會,與道格‧帕多拉夫再次見上一面,並親自用他手中的利刃割斷他的咽喉。

不,在那之前,得讓他重新體會絕望。

凱溫思索著,然後狡詐一笑。

新的陰謀已於凱溫內心編織而出。凱溫踏上一台明顯為他敞開的烏堪車廂,他看見車上坐著三名在契倫的共事者。從他們貪婪的面孔來看,顯然他們早已迫不急待要與凱溫說上話。

「那麼,就讓我們來好好聊聊從今往後的大事吧。」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四章:挫敗(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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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顧眾人的反對,道格堅持自己的房間要設在那座「視野良好」的蝕洞。
嚴格來說,這裡已經不能稱作是洞,而是一個大裂口了。它雖然有片不算狹窄的空間,但寬度與那面裂口同等寬敞。現在,冬碩的凍冷之風正不斷拍打著遮擋的布簾,試圖吹開簾釘,好好招呼這位勇於面對它的熱情的裸男。
說實話,道格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選擇這裡。當他打定主意後,就沒有再做考慮的意思,直接搬來木柴與釘槌,著手打造自己的衣櫃、床、桌椅、存放燃脂的臭箱,以及溫暖的起火堆──除了那面布簾,以及架設在他床邊的木隔牆。勞萊斯曾花上不少時間勸阻,直到道格同意讓勞萊斯替他裝上這些遮風避雨的設施為止。
他們很體貼,即使許久未見,即使曾經拋棄,他們依然將他當作是自己的家人,而不單純是領導者。只不過他們不明白的是,他尚未放下心中沉積的罪孽,他沒有原諒過自己,何況他最近才警覺他所背負的罪似乎更多更重了。
他縮向溫暖的火堆,其實他只要穿上同伴們為他縫製的暖衣,根本不需要如此痛苦。只是,他濁白的胸膛上還殘留著溫莎凡的體溫,他想繼續感受這股溫暖,以便提醒自己曾受到安慰,提醒自己必須贖罪。
贖罪。是,道格選擇用承受寒冷的方式折磨自己來贖罪。
這方法很蠢,可是對他而言很重要。在不久之前,他見到烏托瑞帶回那些孩子之後,他驚覺到自己變得冷血、不再像是個「人」了。為了達到目的,他捨棄了為人的思考與良善,拋棄掉自己的人性。他在看到孩子們的當下,是毫不猶豫地想著「新的士兵」。
直到溫莎凡來見他,直到她讓道格想起自己有多麼糟糕,直到他接下久違的一吻──將這一切帶回到他身邊的人,是溫莎凡。
身上的「提醒」,是溫莎凡用身體的熱度深深烙印上去的。她用曾經灰飛煙滅的愛,使他的人類之心死灰復燃。
「事已至此,無法回頭了。」
「但還有機會補救。只要你肯。」
短暫的對話始於兩人全裸相望,直至溫莎凡拉起道格冰冷的手,要他投入到那嬌小卻炙熱的溫柔裡。
對於溫莎凡,道格還是感到很抱歉,他已經無法阻止大家寄望瑪洛薩琳,他也不能阻止。
這件事情只有少數人知道。
這些聚集到道格身邊的同族們,都是選擇相信他、願意與他同在;為此,他們決定犧牲,而且遠比溫莎凡想得還更嚴重──有一部分人親手斬斷了他們好不容易獲取的幸福,以換得更加堅定的復仇意志。
現實早已覆水難收。
道格唯一想到挽救瑪洛薩琳的方法,就是令瑪洛薩琳的父親,奧托‧優希德,來取代她的「職責」;可問題是,奧托失蹤了。
他們發現的太晚了。他們根本沒想到,這位奧托‧優希德就是當年離開的王族。就連深入契倫宮廷許久的假象,都未曾察覺到他的身分。
安格奧‧染珀,才是他的真名。他是坎贊希王室的旁系血親「染珀」一員,曾經主導五工室其中一室的商業運作,主要內容正巧與國內外的絲綢貿易有關。如果當時他們能想到要沿著這條線索去追查,理應能先一步掌握安格奧的下落。
不,太天真了。
當安格奧離開坎贊希時,道格還只是個小孩,他還沒有成為荒滅獵人,他們根本還不清楚安格奧離開的事情;當荒滅被建立、道格被訓練成專於獵殺咒爪的荒滅獵人時,道格才從曾是王家護衛的薩魯托口中得知安格奧以及王室象徵的事情。只是當年的他們仍處在長達十二年的戰爭中,根本沒人會想到要去尋找安格奧;即便是現在,道格也不覺得當初找到安格奧能做得了什麼,因為那只不過是讓因爾發現到他的存在。
所以他們被搶先一步了。
因爾似乎老早就掌握這項情報,並且迅速找到了安格奧的下落,並且得知他改名叫做奧托。沒人知道因爾是如何得到消息的。因為除了與薩魯托同樣身為王家護衛的獵人外,他們只對道格一人提過安格奧的存在。而且當安格奧離開坎贊希時,這件事是被王室嚴密封口的。
道格能想到的原因是安格奧在契倫受封爵位時傳出的風聲,可是這想法很快就被假象駁回。
根據假象所言,當年的契倫王任用人手時從不過問身世來歷,他只看重能力。安格奧是依靠他的商業技巧而非王族背景博得契倫王的青睞,才得以謀得文爵之職。這項傳統直至現今的契倫都還保留著,只是現在很少有人願意為求爵職,前去跪見現任的契倫王了。
不過,假象也認為安格奧身分的曝露,仍與契倫有關。
在某一次會面中,假象曾提及他從未在宮廷內部發現半點與他們相近的人士,他感覺不出「變化」;但契倫境內確實存在不少活躍於黑暗的角色。他們隸屬於貴族,從未出手替這個國家效命,不過當貴族們彼此發生競爭,他們就會現身替主人服務。
無論如何,隔了十幾年的忽怠,都使他們的敵人搶得先機抓走了安格奧。
經過哈伯里克一役,道格幾乎確信契倫的政治圈裡有人與因爾串通,因爾可能是經由這些人來獲取安格奧的消息。道格也相信他們在哈伯里克清理的貴族只不過是其中一小部分。畢竟契倫可是還有數百位騎、文爵散落在這讓因爾垂涎欲滴的廣闊國土上,他們並沒能完全掌握所有貴族暗地裡在進行的交易,但這是可以循序漸進的,總會有辦法;不過,這些消息同時也透露出「因爾正打算併吞契倫」的隱憂,這又讓道格感到有些頭痛。原本道格打算在扶植繼承王位後,以國家的名義與契倫聯手對抗因爾,但他們想得太天真了。他們並沒有料到因爾的滲透早已深入這個國家裡。現在,他們的首要任務是優先保護瑪洛薩琳,畢竟他們隨時有可能再度對她出手。
狂躁的怒嚎掀開了布簾,簾釘隨著風勢被捲至半空翻轉、掉落,滾動至幽暗的岩壁陰影下。道格褪去荒滅,起身去把躺在床尾上的衣物與藍袍一併穿上,然後大口喘息。他不知道自己維持荒滅多久了,只知道他的身體現在就像是受到重壓般沉重,可是他又無法對大開的穴口置之不理。
道格在探入岩壁裡尋找簾釘前,先拿了根棍子往裡頭敲了敲。幾隻小畜蛇發出帶有怒意的嘶叫離開牠們的愛巢。道格放心取出簾釘後,轉身去撿拾其它散落的簾釘,然後又費力去拉住飛得高高的遮罩布簾,將它重新固定。或許,該認真考慮溫莎凡提出「蓋一座牆,而不是拿一塊布擋著」的意見了。
道格的自我贖罪暫且告一段落,他再度回到火邊取暖。
他的視線注意到躺在一旁、早已斷成兩截的斧頭。那是道格在亞冬生活時就一直在使用的伐木斧。對於荒滅獵人來說,只要能用來傷人的東西,他們都視為武器來使用。這把品質尚可的斧頭也不例外;但它終究不是稱職的殺人武器,在經過最近幾次的殺戮後,它終於不堪折損,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道格還記得,他是在前幾天親自參與一場戰鬥,並拷問一名刺人時不小心弄壞了它。
一聲破碎自他腳邊傳來。他大口喘著氣,染白的腳掌踩碎了斧頭的握把,飛濺的木頭碎屑令道格注意到自己無法克制的怒意再度凌駕了他的理性。
凱溫‧斯納林,那個令道格背負萬惡深罪、親手葬送了他數千名同胞的死對頭。他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在那名刺人將針刺向自己的喉嚨前,道格從他口中得到了一項重要資訊:咒爪正在對契倫展開入侵的佈局。
這並不意外,因為早在坎贊希亡國後,就一直有因爾打算藉勢侵入契倫的風聲存在。只是對當時的因爾來說,只要荒滅獵人這個威脅還躲在暗處,他們就無法安心。經過長達十二年的戰爭後,因爾暫時擱置以武力入侵的方式對付契倫,但很顯然的,他們並沒有因此收起自己的野心,而凱溫正巧是能付諸這項野心的重要人物。
不得不說,凱溫是個很有遠見的人。當荒滅獵人首次殲滅因爾盤據在坎贊希王城遺址的軍隊,意圖奪回這情同精神象徵的荒廢之城時,凱溫沒有讓他的刺人參與戰爭,而是選擇讓他們潛伏至城市的廢墟裡,等到他們因為大意而深入時再發動突襲;之後,又燃起大火封鎖住所有出入口,要不是有薩魯托的協助,他們根本不可能從王城的下水道脫離,保住一命。
在這之後,道格意識到咒爪裡有凱溫這樣的人存在。儘管當時他並不清楚對方的面容與稱呼,但這是他第一次嚐到被刺人突襲的滋味,他從來沒遇過會採取戰術作戰而非盲目攻擊的刺人。他曾警告薩魯托,咒爪背後必定存在一位懂得施耍詐謀的人物。
隨著交鋒次數越來越頻繁,與因爾及咒爪的紛爭也越趨膠著。道格終於在某次於因爾的邊境城市凡穀執行任務時,於意外引起的巷戰中與凱溫正面對峙。
當時這名冷血殘酷的男人,正好手刃了他三名同伴,用一把普通到不行的匕首。那一剎那,道格就知道凱溫正是長久以來讓戰事陷入困境的元兇,也是他多次致使荒滅的行動屢屢失敗的原因。
他在那一夜向凱溫發起挑戰,但對方並沒有接受他的邀請,反而是讓手下的刺人將他團團圍住,直到察覺情況不對的假象帶著溫莎凡來解救他。
道格也是在那一夜得知了他的名字。
「凱溫‧斯納林。記好這個讓你們深陷痛苦地獄的名字。我將會讓你們不斷體驗到同等的待遇。」至今,道格仍忘不了凱溫的口氣,以及那張充滿輕蔑的臉龐。
在那之後,他也確實為道格帶來無可收覆的悲劇。
道格不是第一次因為憶起凱溫而失去理智了。過去他逃遁到亞冬的日子並不好過,有些人真的以為他這五年來都在過著安穩的生活;可實情是,他時常會在睡夢中夢見那些因他而死的坎贊希人,而凱溫就站在他們的屍首上。他立誓要殺死凱溫。就在催起荒滅之力衝向凱溫的那一刻,他醒了,並且發現他的拳頭打穿了房子的牆壁。
那一夜,道格的計畫失敗了,凱溫帶來大量的刺人與因爾衛軍將他的同胞逐一殺害。是那一夜,他承受了無法挽回的傷痛。
對道格而言,凱溫是夢魘,也是這輩子最大的仇人,他非要向他復仇不可。如果不取下凱溫的頭顱,他肯定無顏面對因他的莽撞而死去的那數千名同伴──現在,這個機會確實到來了。
道格已經接獲來自其它區域的情報,提到有一隊來自因爾的「商人」自烏瑞瑟拉進入契倫。道格推定這名商人就是凱溫。
哈伯里克大宅的突擊行動顯然驚動了這位狡詐的敵人,或許他根本沒想到荒滅還有再次復活的機會。不管是咒爪還是因爾的王室,都認為葬送了薩魯托以及數千名坎贊希人就足以打擊荒滅的野心;不,他們是錯的。荒滅已經捲土重來,坎贊希將會回歸,而因爾將會慘遭復仇之火的融噬,他們必須付出代價。
是的,讓坎贊希復國是真心的,想讓溫莎凡重獲平靜生活的想法也是真實的。他絕對不會辜負同伴們投射在他身上的期望,也不會辜負自己對溫莎凡的愛意;但同時,他想報仇,他想親手解決凱溫,親手撕裂他那張總是咧嘴微笑的可恨嘴臉──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利用了所有人重新燃起的鬥志,利用眾人對他的信任,這將使他背負更深更重的罪。
他掀開布簾,望著山下早已恢復平靜的諸努城。
他下定決心,這次絕對不再失手。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四章:挫敗(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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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孩子,我那令人想要窮盡所有愛、予以撫慰的可憐女孩。
不可踰近,不可踰近。妳要避開、妳要抗拒。當祂靠向妳時,妳絕對不可聽取祂的呢喃,聽信祂的讒言,不可探視祂藏有狡詐奸惡的一字一詞。
鄙陋於色,形惡之顏。荒蕪帶走年歲,滅戮討取敬仰。
私於慾望的無知,將自身葬送在惡神的遊戲之下。
瑪洛薩琳越來越習慣被遍佈皮膚上的傷痕,以及自骨頭傳來的陣陣疼痛叫醒的日子了。
自從開始接受贊亞戈侍衛長的格鬥訓練,這兩週內,瑪洛薩琳已經將全身上下的傷口弄得到處都是。
她製造的第一道傷口,是在訓練第一天學習用劍時,因為尚無法拿捏握劍的力道,導致她的手掌都被握柄纏上的粗布給磨破。而在學習揮劍時,她因為缺乏基本的體力訓練與用力過度,導致她第一天晚上就讓手臂像是被畜蛇整顆頭靠在上頭一樣沉重。其次,是她心急要求與贊亞戈對劍,結果她在尚未掌握基本觀念的情形下,手上的劍連迎擊贊亞戈的機會都沒有,整個人就隨著對方的攻擊跌倒在地。即使膝蓋與手臂都裝上了護擋,她還是替自己弄出不少擦破的傷痕。
第二天開始,贊亞戈就建議瑪洛薩琳先以訓練用的木劍來進行基礎訓練,並強烈要求她先從基本技巧與戰鬥姿勢學起。剛開始瑪洛薩琳有些抗拒,因為這違背她的本意;直到贊亞戈告訴她,她的父親當初為了學習防身技巧時也是這麼走來後,瑪洛薩琳才姑且接受了這項提議。
不過對瑪洛薩琳來說,這些不斷增加的傷口只不過是額外的負擔。
真正令她感到折磨的,是在她希望贊亞戈能以對待一般侍衛新兵的方式來教育她後,她每天都得承受贊亞戈的嚴格督促與責備,然後聽從侍衛長的命令,在不算寬大的後花園的石磚路上跑步、學習持劍步伐與站姿的平衡技巧、以及不要老是遇到攻擊就想閃開的壞毛病。
一個禮拜後,瑪洛薩琳在贊亞戈的惡補下,勉強記住了這些基本技巧的應用方式與重要性,儘管她的表現還是很糟糕,但至少贊亞戈的搖頭次數越來越少、甚至偶爾能聽見他誇獎瑪洛薩琳的進步。
贊亞戈一旦將對方視為學生,他就不會顧及對方的身分。這點瑪洛薩琳從見到他與父親的互動之後,早就牢記在心裡。即使贊亞戈的存在逐漸成為她心中的壓力之一,但就如他時常在訓練時所提及:「戰場容不下尋求寬容的弱者。」他所說的話,正好符合他所抱持「絕不寬待」的平等精神,也給了瑪洛薩琳明確的震撼教育,這正是她所想要的。
不過累人的不只是格鬥訓練的內容。
結束早上的訓練課程後,瑪洛薩琳在下午又安排了與安妮的「侍女談話」。雖說是談話,但其實是瑪洛薩琳單方面聽取安妮從侍女情報網蒐集來、有關瑪洛薩琳的一切傳聞。
在安排這項行程時,安妮曾一度詢問瑪洛薩琳這麼做的必要性,而瑪洛薩琳就如同她當初提議格鬥訓練時、以堅定的語氣否定掉贊亞戈那張驚訝神情想表達的意見一樣,要安妮不用考慮她所想到的所有疑慮。
這段過程很痛苦,遠比承受贊亞戈所指派的對練教官的攻擊還要痛苦。這是她第一次認真直面所有批評,認真聽取每一字一句的細節。剛開始,瑪洛薩琳訝異發現其中居然有不少夾帶貶低她的話,只是這些言論全都在她過去的忽視下被掃落至灰塵堆。她還發現外界對她的指責早已升級到對她人格的批判,甚至直指她精神異常。
批評她的對方不僅止於被她拒絕的男性以及他們的家長。一些仰慕這些追求者的女孩、甚至是貼身服侍的侍女,都將瑪洛薩琳當作調侃嘲諷的對象。他們並非全是出於討厭瑪洛薩琳能夠博得男孩們的注目,而是因為瑪洛薩琳的態度,出於對仰慕對象的不捨而升起的敵視行為。這又讓她回想起諾依汀的宴會上,某些瞪視她的女孩似乎也是抱持類似的敵意。
正面迎接負面言論的洗禮令瑪洛薩琳不太好受。剛開始那幾天,她的心就像被人懸吊起來,隨著身上陣陣發作的疼痛震盪。每到夜晚,那些內容還會與身體上的傷一同影響她的睡眠,安妮都很擔心她到底該不該繼續講下去;可是過了四天後,瑪洛薩琳就逐漸適應讓這些指責纏繞在心頭上的感覺,她甚至還能夠開始辯駁,畢竟耍嘴皮子一直都是她很擅長的事;她要求安妮這麼做的目的,是希望能藉此導正她過於習慣用輕視的態度去看待這些言論──因為那都是在逃避,即使她不願承認。
兩個禮拜下來,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瑪洛薩琳覺得自己承受了前所未有的折磨。她至今都還會因為夢到「噩夢」而驚醒;為了要排解掉醒來後的焦慮,她久違地靠近了她的書櫃。
這個有著五層存放空間、而且被塞滿到沒有一點縫隙的書櫃一直都在她的房間裡,只是好幾年來她都不曾去碰過它。與書櫃一同守望著主人的還有旁邊的書桌。
瑪洛薩琳已經有許久不曾讀過書了。上一次讀書,是她第一次對畜蛇產生興趣,而要求她父親為她買本《科洛費生物圖鑑》。自那天開始,父親就毫無節制的替她買進大量書本:政治、歷史、人文學識、生態等等,各種類型的書他都買了,這個大書櫃就是為此才出現在她的房間。
但她父親沒想到的是,她後來就不再對書產生興趣,再也沒讀過半本書。直到如今。
每一次讀書,瑪洛薩琳會先將書桌上一塊包著閃石的黑布打開,再用它來挑選想要看的書。這些書由於許久沒被動過,每次她都必須先將積沉在書上的灰塵給拍開才開始閱讀。雖然安妮每隔幾天都會領者幾名侍女來替她打掃房間,但書櫃裡的每一本書的封面與夾頁上仍然累積了些許塵埃。
對瑪洛薩琳來說,讀書當然也是一種增長見識的方法。儘管隔了這麼長的時間,書的內容或許會與現代的觀念有些許差異,但這不影響瑪洛薩琳讀書的意願──她主要的目的,還是想藉由讀書來幫助自己恢復睡意。
不過這一次她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當安妮敲響她的房門時,瑪洛薩琳才驚覺自己居然會全神貫注地讀著眼前這本《陣地》。這是一本由某位騎爵的後代為自己祖先所撰寫的傳說故事,內容講述的是數百年前、科洛費仍處於神治之昏的戰爭時代,他的祖先是如何在戰場上守護契倫的邊境、也就是現在的烏瑞瑟拉,抵禦「汎美迦」的侵襲。汎美迦一支由「龍」所領導的半龍人血族,書中詳述了他們覆滿鱗片與拍動翅翼的樣貌,他們的肌肉佈滿青紅的筋,鱗片會隨著呼吸變化深淺不一的藍色。由於有龍的加持,他們的戰鬥能力更是不在話下。傳說消失已久的豐饒神艾芬,甚至曾在這場戰役中出手協助過他們。
時至今日,沒人知道這群半龍人是否還健在,也無從考證。不過《陣地》的內容確實令瑪洛薩琳深深受到吸引。她看得太入迷了,以至於她隔了許久到才意識到有人在敲她的門。
「請進。」
安妮推開門,表情有一點小訝異。
「小姐,妳在看書?」
「呃……對,不過這不是我原本想要的。」
「你整晚沒睡嗎?」
「有睡。」她揉了揉眼睛,「我不太清楚我睡了多久,又是什麼時候起來的。」
「妳可以看看外頭判斷一下。」
瑪洛薩琳望向窗戶,光線已經初露在窗框的邊緣,太陽剛露頭。
「好吧,沒有很久。我記得我是在天空微微清晰的時候起來的。」
「那就是說,妳進步了?」安妮端著臉盆,拿起浸在裡頭的熱毛巾。
「算是吧。噩夢也不是每天都有。」
「時常有。小姐,你這段時間都睡得不是很好。」她捧著毛巾,走向瑪洛薩琳。「請轉過來,小姐,我不希望弄濕妳的書。」
瑪洛薩琳將臉面向安妮,讓她擦拭臉頰。
「對了,早安。」
「早安,小姐。」安妮細心地讓毛巾擦過她臉上的每一處,「我待會替妳梳頭髮,妳可以繼續讀妳的書。」
「不用了,到梳妝台那吧。」
安妮移開毛巾,瑪洛薩琳起身走向梳妝台坐下,望著梳妝台的桌鏡。
「我的臉色真得很差。」
「妳今天不會有任何與人碰面的行程,這段時間以來都沒有。我想妳不需要太擔心。」
安妮拿起梳子與一罐潤露,一邊噴灑、一邊替瑪洛薩琳梳開糾結的淡紅長髮。
「今天一樣把頭髮纏起來吧。我想要繼續練習的揮劍步伐。」
「好的。」安妮允諾點了點頭,又問:「小姐,你手臂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喔,這個?啊……」瑪洛薩琳輕叫一聲,在她注意到那道細短的割傷以前,她從來沒發現自己的手臂正在發疼。
「我稍後立刻替妳敷藥。」安妮嘆了口氣。
「沒關係,我可以忍一下。」她道。
安妮皺了一眼眉頭,「小姐,妳越來越像個士兵了。」
「像?僅僅兩週?」
她猶豫。「差不多。嗯……至少在我眼裡是。」
「哈!」瑪洛薩琳輕笑一聲,「小小侍女為什麼會對士兵的形象有概念?」
「我看過侍衛長大人訓練我們的新護衛,你跟他們很像。」安妮邊說邊將瑪洛薩琳梳開的頭髮盤捲在後腦勺上頭,用一根閃石裝飾的髮夾固定。「現在妳的走路步伐、坐姿、站立的方式,全都跟以前有一點……不同。感覺少了一點……」
「嬌貴,還有柔弱。」
安妮緊閉著嘴巴,沒有回應。
「這是我自己的想法,妳不需要覺得會冒犯到我。何況,我會介意嗎?」瑪洛薩琳滿意地看著安妮為她弄的盤髮。她弄的辮子還真是好看!「這是我主動要求的,非得要這種程度不可。」
「為什麼突然決定學這些?妳想要成為騎爵嗎?」
「我沒想過,不過妳提了不錯的建議。」瑪洛薩琳點點頭,似乎對這提議有一點興趣,
「父親不在後,我們家的紡織生意完全停擺了。以往紡織的運作與貨物的調度,都是由父親獨自完成,現在我們家沒有任何人能夠處理它,而我……我曾隨著父親去拜訪過他位在貢東的紡織廠。光是他手上那堆帳目表,我就無法負荷了。安妮,我不是商人的料,更別說經營規模大到足以維繫貢東這座城市生計的紡織廠。」
「妳可以學?」安妮從梳妝台的桌腳下拿起醫藥箱,自從瑪洛薩琳開始各種訓練後,她就常常需要用到它。
「不,安妮,我真的嘗試過了。我真的沒辦法。」她否定道。
「妳會懂的,跟政治很像。」安妮拉直她受傷的手臂,從箱裡挑出專門用在割裂傷痕的藥。
「為什麼妳好像比我還清……啊!」她還在說話的時候,安妮已經把藥抹在乾淨的藥布上,塗抹她的傷口。
「侍女情報網。」
「喔……有道理。」瑪洛薩琳道。「安妮,我對做生意真的毫無才能。雖然我也認為從政治的角度,或許能學到一點能用在商的概念,但我還是希望我能專注在政治上,畢竟這才是父親苦心經營的領域。此外,唯有政治才能幫助我找到父親,政治能為我帶來國家的力量,去動員更多人尋找父親。」
「我之所以要求贊亞戈替我進行格鬥訓練,還有要妳把那些流言蜚語說給妳聽,都是為了改正我一直以來的天真心態;正因為我不熟悉政治,所以我才需要更多『挫折』來打正我既有的認知。我想藉由接觸陌生的領域,讓我以不同角度去思考政治。」
「這方法聽起來很蠢,可是現在的我還不夠靠近,我可能連邊都還勾不上。現在的我仍然是個外行人,天真又自以為是,所以才會在那次會議慘遭挫敗;可是不管怎樣,我不能放棄,我必須全心全意投入進這曾令我飽受屈辱的政治世界,因為這已經是唯一能救我父親的方法……啊,好痛!」
安妮將一塊粉色的饒花療布貼在割痕上,「小姐,有想法是好的。不管妳想做什麼,我也很支持妳。不過,這兩個禮拜以來,妳已經把自己的身體搞得遍體麟傷,精神看起來也很差,即便妳剛剛說話時看起來還很有活力;妳需要適當的休息,小姐。妳的做法還是太胡來了。沒有人是沒受過半點基礎訓練,就直接往懸崖下面跳。」
「就算有受過訓練,往懸崖跳下去還是會沒命的。」瑪洛薩琳笑道。「妳說得沒錯,我很胡來。可是我很需要『被刺激』,我必須用不同的方法來激怒我心中愚昧且頑固的執著,要求它懂得求新求變。如果我再守著過去的傲慢,恐怕對那些大臣,那些文爵、騎爵們、甚至是契倫王而言,我都只是個可笑的小女孩。」
「好吧。那至少,希望妳別再握著劍還能弄傷自己了。」
瑪洛薩琳紅著臉,默默收下安妮這句提醒。
門口再度傳來敲門聲,安妮轉身去開門,門外站著一位家僕。
「什麼事?」安妮問道。
「小……主人。」家僕喘著氣,說:「外頭有訪客找妳。」
「訪客?」瑪洛薩琳還是有一點不習慣她被僕人們叫做主人。儘管她已經繼承了優希德文爵之名,「對方是誰?」
「是……是國王。」
「契倫王?」她驚呼一聲。
「是。他現在就在外頭等著見您。」
「我們立刻過去,先招待他到大廳!」
安妮催促家僕趕緊動作後,她關上門,轉身走向衣櫃。
「他怎麼會來?」
「不知道,只有妳去了才知道。」安妮拿出一件桃紅色的裙袍與黑綢腰帶走向她,「先換件衣服吧。我待會立刻替妳上妝。」
安妮替瑪洛薩琳換好裙袍、在她的腰部繫上花結後,迅速為她上了點簡單且合乎禮儀的妝,就立刻被她帶出房間走下樓梯。
瑪洛薩琳完全想不透契倫王為什麼會突然來見她。自她離開王宮內城以來,她沒有出門、沒有參加任何宴會,她也完全沒與任何爵士的兒女有所往來,他們也不會想與她有往來;重點是,瑪洛薩琳一直都獨自窩在家裡,進行著一些不為人知的「修練」,她並沒有製造出任何話題,足以構成讓契倫王來與她碰面的理由。
除非這就是理由。
她們一下到大廳,結果卻沒見到半個人。
「人呢?」安妮問了往門縫探頭的僕人。
「在外頭!國王似乎不打算進來。」僕人指著外面,此時瑪洛薩琳看見贊亞戈侍衛長領著侍衛兵們,以及幾名家僕主管都去到外頭迎接契倫王。
「你們應該要告訴我們!」安妮對他們小聲怒吼。「小姐,出去別忘記注意步伐。」
「沒關係。就讓他注意到吧。把門打開。」瑪洛薩琳命令道。
門被推開,安妮率先走在前頭,引領瑪洛薩琳走到門外。有別於以往為了注意儀態而將腳步放輕的小碎步,瑪洛薩琳現在的走路方式更傾向穩重且規律的抬腳踏步。根據贊亞戈所述,這是標準的戰士步伐,是為了形塑紀律而生的標準步伐。這套戰士步伐同時也是格鬥的基礎技巧。它能夠讓士兵在遇敵時,協助士兵隨時轉為穩固的戰鬥姿態。
外頭的風很冷,戶外的地面都開始結霜了。但環繞在優希德家宅的人潮熱度,幾乎高到能將碩風給融成灰燼。
宅外人聲鼎沸。幾乎所有城區的居民都因為聽聞了國王的到來,而前來圍觀。家宅的士兵與國王的護衛,一同在外頭的走道與圍牆邊圍起人牆。在正門中間,一台邊緣刻有精美浮像、以鑠閃石、彩珠等高昂珍寶裝飾的精緻車廂。車廂的前頭繫著兩頭閃爍紫黃亮鱗的豔麗畜蛇,瑪洛薩琳從來沒見過被眷養得這麼漂亮的畜蛇。
在契倫衛士與侍僕的簇擁下,車廂被一名侍僕開啟,假象──巴姆薩諾蒂,率先從車廂走下來。緊接著,那雙淺藍色的雙眼出現車廂的陰影下,沉默凝視著瑪洛薩琳。
瑪洛薩琳無暇去深究假象為什麼總是能出現在她眼前,以及他跟契倫王的關係到底多好。她讓安妮留在走道中央,獨自走向敞開的大門,在贊亞戈與家僕主管們的注視下,拉起裙襬帶領眾人一同向王行禮。
「讓您久候了,陛下。」她開口問候。
「一點也不。巴姆薩諾蒂,可以扶我出去嗎?」契倫王傾出身子,將手探到車外。
假象沒有動手,反倒是國王的侍僕先一步靠攏過來,有如呵護嬰兒般引導契倫王的身體走下車階。
「約翰拿,相信你的僕人絕對比我忠心。」巴姆薩諾蒂開口道。
「不,這是『責任』。他們的職責。他們有義務做好每一件事。」契倫王說道。「你不願意為我服務,就說明你不覺得這是你的責任。」
「我以為你將我當朋友,陛下。」他笑道。
「當然,朋友,也是我尊貴的客人。自從你來之後,死氣沉沉的宮廷好久沒有充滿歡笑與愉悅了。」契倫王望著瑪洛薩琳,以簡單的點頭回應她,「優希德文爵,瑪洛薩琳女士。您的父親就如我的臣僕一樣恪守其職。他很老實,也有一點精明,但他更傾向將老實的部分表現給大家看,這也導致王宮裡的人都將他當作是老實人欺負,我也不例外。」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父親與您之間的關係,陛下。」
「奧托從未與您談過宮廷裡的事嗎?」
「偶爾談過。」瑪洛薩琳回應道。「但自從我成年後,談論話題更多的是關於婚姻的問題。」
「婚姻的問題,確實,確實是您在這年紀所要煩惱的事情。」
瑪洛薩琳望著契倫王的臉,國王的臉色完全沒有初次見面時所呈現的慵懶病態。他氣色極好,皮膚透著紅潤的血色,沒有因為碩風的吹拂而發出半點顫抖。下巴留有平整的鬍渣,烏黑的捲髮全都梳在後方,留下臉頰那道整齊有致的鬢角。他看起來非常健康,好的不得了。
「現在不是了,陛下,我有更重要的任務。」她道。
「我明白。還記得我們在會議討論過的嗎?我的臣僕們有搜索過了,但目前還是沒有下文。」
國王親口向她「報告」搜查進度?這是瑪洛薩琳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她對國王與初次印象大相逕庭的行徑詫異不已。
「正如陛下所說,優希德女士。」巴姆薩諾蒂接話道。「在您親自來到內城後,我們就立刻展開了調查。我們依照你們家侍衛的口頭說明,搜索過你父親當晚經過的路線,也尋找過哈伯里克大宅的殘骸。我們甚至將所能動用的關係全都用上了。但,我們依然無法找出奧托‧優希德的下落。這次陛下前來,就是希望能親口告知您這件事,同時向您證明他絕對重視奧托大人的性命安危。」
「能動用的關係全都用上」瑪洛薩琳看一眼假象,當他們對上視線時,對方眨了眨眼,向她透露「額外的訊息」:荒滅獵人也出動了,只是就連他們也暫時無法找出父親的下落。
「好的,我都明白了。勞煩陛下特意跑一趟告知我這件事,實在非常感謝。」瑪洛薩琳再次向國王行禮。
「不,這不是我主要的目的,優希德文爵。我這次來,只是很好奇妳究竟都在做些什麼?」契倫王說道。
「什麼?」
「我聽說了,妳自那次會議之後就足不出戶。我很擔心是因為我們的『態度』傷害到了妳,因此想特地來確認看看。奧托的事只是藉口,我主要還是想知道,我有沒有向妳親自道歉的必要。」
陛下要……親自道歉?
從契倫王口中聽見這些話,這讓瑪洛薩琳再度受到震驚。
「不,陛下,沒有這個必要。」瑪洛薩琳趕緊回應,因為她已經看見契倫王準備躬身表達歉意。他是不是忘記我們正被他的子民注視著了?「我很好。」
「好吧,我很慶幸優希德家的女孩如此堅強,也難怪奧托總是對自己的女兒如此放心。」契倫王道。「話說回來,我注意到妳身上有些傷口,還有您剛剛走路的方式……像個士兵?優希德文爵,莫非這就是妳從未出門過的原因?」
瑪洛薩琳說:「是的,陛下。我正在進行一些……練習。我認為,這對於我承接文爵之後所要負起的責任有幫助。」
「事實上,一名文爵是不需要像名士兵那樣走路。不過妳喜歡就好。契倫也很久沒出現像妳這樣重視『職責』的爵士了。妳與妳父親果然是父女。」國王稱讚道。
「謝謝陛下。」
契倫王朝巴姆薩諾蒂點點頭,「我想是時候該離開了,優希德文爵,看來我為您的住宅引起不小的喧鬧。要是有打擾到妳休息,我很抱歉。」
「不會的……等等,陛下,你其實不需要……」
「好了,優希德文爵。願妳安好。」
在侍僕的攙扶下,契倫王進入到車廂內,仰靠在椅背上,閉目休息。
巴姆薩諾蒂走到瑪洛薩琳面前,挑了挑眼眉。
「妳變化可真快,我還以為妳會繼續哭哭啼啼。」他說道。
「夠了,你為什麼會在這?」
「我是國王的貴客,摯友。我有權陪伴在他身邊。」假象輕聲說:「妳留在我房間裡的衣服可真臭。」
「你那天到底對我做了什麼?」瑪洛薩琳細聲質問。
「看看四周,這裡像是能談秘密的地方嗎?小女孩,我只是想聽聽妳見上我後會說些什麼。現在不是替妳解惑的時候。」假象停頓一下,又說:「如果想知道,後天來我的宅邸碰面,如何?」
瑪洛薩琳瞪了他一眼,然後後退幾步。「父親的事繼續麻煩你了。」
「我會盡力的。」巴姆薩諾蒂嚴肅地說。
直到國王的隊伍自城區的街道離開,瑪洛薩琳依舊站在門口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她不經意抬頭看向對面的屋弄的黑暗縫隙。黑影依舊潛伏在那,而且還多了兩個人。
「小姐?」安妮來到她身邊,說:「風變得更大了,別站在外頭了。」
「嗯。」瑪洛薩琳點頭應道。「我餓了,我們去吃早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