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moonrogu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6)
其實瑪洛薩琳有好幾度臨近崩潰的邊緣,她想對道格大吼、想憤怒的斥責他;但與此同時,她也想向眼前的恩人誠摯道謝,畢竟當諾依汀想將帶毒的匕首埋入她無力的脖頸時,是道格出手救了她,這是不爭的事實。
由憤怒與悲傷共同交纏的焦慮,自對話展開時就不斷困擾著她,複雜的情緒不時隨著話語與臉上的激動傾吐而出;然而對方顯然早就做好了應對她的準備,從頭到尾都在向她表達歉意與誠意。那是與在蝕洞裡,從道格身上所感受到的冰冷、自負與恐懼,大相逕庭的態度。
當他提及溫莎凡時,瑪洛薩琳很快就明白這應該是溫莎凡暗中協力的成果,只是她沒想到溫莎凡居然能說動這個眼神看似固執的男人。也許對他來說,溫莎凡才是他心中的第一順位,他很看重溫莎凡的感受。
瑪洛薩琳不願意深入去想一個女人要讓男人「聽話」得採取哪些方法。對她來說,溫莎凡依舊是那位值得她嚮往、具有獨特魅力的女人。她應當是所有女人的典範,而瑪洛薩琳正嘗試想要像她一樣;她甚至私自想著,若是溫莎凡親眼見到她逐漸蛻變的模樣,會不會比先前更加驚訝呢?
無論如何,她都徹底理解了道格的真意:他願意協助她,但基於他的立場與責任,他或許沒辦法像溫莎凡那樣明白的站在他這一邊。但如果能找到她父親,那麼她就有機會擺脫荒滅的糾纏。
這項協議確實讓瑪洛薩琳很痛苦。她只想要父親待在身邊,並不希望讓他置身在另一個危險之中。
奧托是名文爵,如果他冒然繼任某個早已滅亡的國家領導者的位置,那對於契倫來說他很可能會被冠上背叛者的位置:他會被視為有著與契倫王站在同等的野心,並且一直在等候時機,他只是藉由這個機會被拱上另一個權利之位上,但不代表他就會放棄對契倫的執著──依據瑪洛薩琳這段時間應對宮廷會議的經驗,她認為很可能會演變成這地步,畢竟那些高官們都是些小心眼的人。
她不明白為什麼這群坎贊希人會如此天真單純,就連對政治不大熟稔的她都逐漸明白這些道理了,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嗎?
在談話結束後,道格就與他的同伴離開了。瑪洛薩琳還記得另一人好像叫勞萊斯,也就是那天扛著他一路跑過整片風蝕平原、害她滿身是傷的傢伙。
「所以,道格向妳透漏了什麼?關於我?」
空無一物的大廳,假象不知從何處拉來兩張椅子放在面前,他自己坐在一張楔子早已鬆脫、不斷發出嘎吱聲響的老椅上;他正示意要瑪洛薩琳坐在另一張相同狀況的椅子。
「他說,你曾被溫莎凡惹怒過幾次。一次是,她破壞了你精心準備的豪華奢宴,不僅把你最心愛的盤子給摔壞,還將你最愛吃的八爬蟹全丟進火坑裡燒成焦炭;第二次,則是溫莎凡事前在你珍藏的衣櫃放入氣味濃厚的脂火燃料,讓那些衣服都染上脂肪臭味。」
「喔,太壞了。」假象一臉若無其事地說著。「有些懷念。還有?」
「他說你不屬於荒滅,所以你擁有的一切原本都跟荒滅無關。」
「嗯,事實。」
「他們稱呼你為變化師。」
「對,但很少。我習慣被叫作假象。」他撐著下巴,若有興味地盯著瑪洛薩琳……的頭頂?他在看什麼?「也許道格告訴你我能做到什麼了,但我覺得他一定講得不精確;事實上,我並不是只能夠改變外貌、改變身體的細節、改變我們身處的空間;而是我能夠製造『任何變化』,讓我所希望的變化成為真,如此簡單。」
「任何……變化?」瑪洛薩琳表露疑惑,這是她從未聽聞過的概念。她暗自想著:任何東西都能夠改變?要怎麼變?
「就像我那天對妳所做的一樣。」他解釋,「我改變了妳在街頭亂跑的狀況,更改為『妳與我在我家的事實』,這樣妳能理解嗎?」
「如果就發生的現象而言,可以。但是過程不行。你到底怎麼做的?」她有些激動地問道。
「啊……所以我已經解釋過了。」假象彈了聲響指,然後刻意搖晃底下的椅子──椅子不再晃動也不再發出聲響,它就像剛從工藝廠出貨的全新木椅,漂亮的漆、穩固的結構,沒有半點磨損的光滑表面。
假象把整個身子往後仰,全身隨著椅子過度的光滑沉下去。
「我還要再示範一次嗎?」他伸手示意要瑪洛薩琳重新坐上另一張椅子。
瑪洛薩琳目瞪口呆地望著椅子。現在兩張壞椅都被修好了,它們毀壞的痕跡也確實消失。不論瑪洛薩琳怎麼看,她都找不出其中的玄機。
「奇怪,都可以被人從哈伯里克一家住的地方一夜送到遙遠的山上了,這又有什麼好驚訝?」假象不知從哪端來一杯茶,愜意啜飲。
瑪洛薩琳的內心確實不如表面那般驚訝。旦父,是她人生中唯一接觸過最不真實的存在。他總是會在夢中出現,在她內心陷入膠著、極度無助的時候對她伸出援手;奇妙的是,只要與旦父見過面後,她總是會覺得全身充滿力量,心靈曾被鑿空的傷痕,也似是被某股溫和的暖流給填滿,就好像那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也許,她之所以能如此堅強,有一半都是因為旦父為她付出的一切。
「好了,我想妳也明白我找妳來不是單純為了閒聊。嗯?妳是知道的吧?」
「當然。有誰會為了一點小祕密而盡是做詭異的舉動來提醒人呢?」
「我們要先從檢討妳違背約定開始嗎?」假象道。
「不了,直接切入正題吧。」
「好的──」假象起身拉住瑪洛薩琳的手。一瞬間,他又做出了『變化』。
他們來到一間狹窄卻精緻的房間。瑪洛薩琳望見右手側的牆壁居然有流動的小水池自雕塑獸像的嘴巴潺流而下;描繪人物或風景的油彩畫環繞房間,由於鑠閃石製成的畫框太過閃亮,反而使這些畫作內容顯得很不起眼;一張有別於先前所見、罩著一層藍金絲桌巾的木頭雕桌被擺放在正中央,周圍全是類似風格的座椅,上頭陳列著一桌看似美味的佳餚與茶點;兩名穿著合乎契倫家僕象徵的女性站在房間的出入口,當她與假象一同現身時,她們立刻開口表達歡迎。
「我先確定一下……」瑪洛薩琳道。「你又用了?」
「對啊!」
「妳們習慣自己的主人總是這樣了?」她轉頭詢問那些侍女,但她們只是含蓄地點點頭,沒有回應。
「喂,別問怪問題。沒妳們的事了。」假象揮揮手,讓侍女立刻離開。
「侍女情報網。」瑪洛薩琳望著兩人的身影,脫口而出這個名詞。「你也聽說過這個?」
「還挺可靠的老實說。我有些消息也是透過她們得來的。」
「有些?」她質疑。
「對。大部分還是我自己來。或者契倫王身邊的協力者也會提供給我。」假象道。
「你說協力者?有哪些人?」瑪洛薩琳訝異提問。
「別緊張好嗎?」假象拉著瑪洛薩琳入座,自己則走到正位的單人椅坐下。「是的,協力者,但我還不能透漏給妳。」
瑪洛薩琳擅自拿起一碟蛋塔盤,「包含契倫王在內嗎?」
「不,我都說了不會告訴你……但他不是。」假象搶走兩顆蛋塔,只留一顆給她,「這是我的最愛。」
瑪洛薩琳白了他一眼,「剛剛道格跟我聊過了,我們提到將會有進一步合作。」
「嗯,對,可以預期。畢竟妳最近的表現非常……讓人讚嘆。」假象把蛋塔塞入嘴裡,然後大口喝著茶,過程還發出粗蠻的吸食聲。「我們……都很……感意……外。」
「吃完再說。」
假象抹了抹嘴,還不忘舔去手指上的酥皮碎屑。「不過優希德女士,我雖然肯定妳的衝勁,但政治這回事總是會有一點不太容易注意到的陰影存在。這些陰影多可怕?就是當妳自以為可以穩穩走過這條路,這些陰影就會冒出匕首把妳砍得身敗名裂;到目前為止,除了妳一開始的表現成為大家的笑柄外,妳都還算安分,但我大致猜得出妳接下來會有甚麼樣的舉動。妳會開始想要拉攏,想嘗試溝通,對這些老屁股們提出一同尋找奧托的正當性。妳甚至會不惜揭發我們或者咒爪的存在,用帶有一點威脅的語言要他們就範──噢,如果真走到這一步,妳就落入了非常危險的險境了。」
瑪洛薩琳還沒開口,他馬上接著說:「有串通者,這是我能給妳的提醒。事實上,在妳安分地待在家裡時,某些爵士已經有了動作。我之所以讓陛下選在那天去見妳,也算是要用行動表達『陛下很關注妳,所以不要輕舉妄動』;但如果妳自主去揭露埋在陰影底下的事情,那麼他們會幹的,可就不像那天妳遭遇的襲擊那樣簡單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已經想殺我了?」
「一直都想,孩子。咒爪的計畫早在很久之前就在進行了,妳與妳父親算是計畫中的一點……小意外。荒滅的介入慢得太多了,但還好有我在,所以我們才能從契倫的政治圈掌握與契倫王親近的優勢。可是有一點連我也無法保證,那就是契倫王遲早都得知道荒滅的存在,我不敢肯定他會願意接納這群總是在夜裡於他的國度竄來竄去的老鼠。」
「你們的計畫本來就很幼稚。」她說。
「是嗎?我也這麼認為。但是優希德女士,請把它看作是弱者的奮勇掙扎。只要這群坎贊希人的希望之火尚未熄滅,他們就會一直幼稚下去。而為了照顧這群孩子,道格率先成為了表率,他的存在足以告知所有人『希望得以永續』;瑪洛薩琳‧優希德。奧托……喔不,安格奧‧染珀。你們父女倆就是那個延續希望的火種。」
假象端著一盤裝飾藝術甜點的派心餅,但他沒有立刻動嘴。
「不過優希德女士,此時此刻,妳有比單純成為一個象徵還要重要的任務。這可不是說有就有,而是靠妳自己所爭取的。畢竟我們怎樣都沒想過,妳居然會想在政治世界裡奮力爭取一席之地。隨著人的身分、態度、積極度不同,他能辦到的限度也自然會隨之寬裕。瑪洛薩琳‧優希德,我們希望妳能夠成功博得聲望。為此,我巴姆薩諾蒂會全力協助妳。」
「聽起來你們不只想把我拱成女王,還想讓我擔任契倫的政治領袖?是嗎?我倒是很樂意接受這項提議。」瑪洛薩琳停頓一下,說:「不過,如果是你的話,那你應該會很明白,女人在這個國家的政治地位裡從來沒有得到好的待遇,因此我想知道你能幫我到什麼程度?畢竟這些……嗯對,固執的老屁股們,不見得會因為國王一席話就改變對我的看法。我說得沒錯吧?」
假象愉快地咬下一口派心餅,誠懇的點點頭。「妳說得對,這也是妳即將要面對的挑戰,我很開心妳能夠理解、也證明了妳不是思想單純又衝動的笨女孩。」聽到假象原先抱持的評價,瑪洛薩琳心裡升起一股想揍人的衝動。
「我能提供的協助、或者說『我們』,最明顯的當然是在背後支持妳了。不要以為這股聲音細微而毫無用處,優希德女士。政治可怕之處並不在於表面的鋪張,真正精采的往往是背後的暗中勾結;我能告訴妳的是,雖然貴族裡確實有串通者,但尚未被咒爪影響的人仍大有人在。不過別妄想他們可以輕易成為夥伴,因為他們很單純只想過著屬於他們的貴族人生,因此,以此為宗旨的席克爾騎爵便是我們積極拉攏的對象。」
一聽到席克爾,瑪洛薩琳整個人差點昏厥過去。這名騎爵顯然到目前為止都還沒原諒過瑪洛薩琳的行為。前幾次參與會議,她都能感受到席克爾那說不上友善、意味深長的眼神,她至今都還沒明白他在想什麼。
「我要……拉攏他?」
「妳很聰明!」假象輕快拍著手,「是的,而且他也是最早察覺到『陰謀』存在的人,因此諾依汀的那場宴會他才沒有留在現場。嘿,妳的表情看起來不太情願。我當然知道妳跟他的兒子發生過什麼事,不過政治之內是不容許兒女私情存在的,席克爾是堅守這項原則的男人,現在他踰越了自己的保守界線,這反而是妳好不容易掌握到的破綻,妳應該好好把握!」
瑪洛薩琳感覺自己的頭變得很沉重。要拉攏席克爾成為盟友?天啊!要她去死還比較容易!她確實思考過,要在宮廷會議上取得認同,那她勢必需要朋友,但怎樣都沒想到那個人要是席克爾!她幾乎想像得到,席克爾又會用什麼樣的表情與嘲諷語言來對付她了!
「很掙扎?很痛苦嗎?這就是政治,歡迎妳!」假象捏碎一塊派心餅,遞到瑪洛薩琳手中的碟子上,「喔對了,關於妳剛剛提到……嗯……妳說女人沒有一席之位,我想你有點誤會了。我這就向妳介紹我們第一位協力者吧!雖說也許妳早就見過她了──瑪麗‧蘇娜塔,她將會引導妳如何取得優勢。」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5)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4)
「我很意外溫莎凡居然沒有跟來。應該說,我以為她會非常堅持要……」
勞萊斯並非要刻意打斷自己說的話,因為他正好對上一叢尖岩群,他必須費點力氣一一躲開,否則的話他會與這些岩石同歸於盡。
「我跟她談過了。」
「談過了?」勞萊斯質疑道。「你們談過什麼?溫莎凡向來不是光靠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對象。尤其她特別看重瑪洛薩琳。還有……」
曾對我大發脾氣過。道格想著。
「所有人都很看重。只是我們在意的角度不同。」道格停在一顆表面平滑的圓岩,上頭還有明顯的踏痕,這是他前幾天為了確認這條路線是否『安全』所留下的痕跡。在荒滅術的影響下,正常的荒滅獵人仍然能夠控制他們出手的力道,避免留下不必要的足跡。然而那天他出了點意外,只因為他在思考既能滿足溫莎凡、也能讓烏托瑞派閥滿意的辦法時分了神,衣角一處不小心勾上了橫生岩壁的樹枝,導致他在一片驚險中落地、踩出這道踏痕。
「總之……就是談過了。」他淡淡說道。
「你低頭了?真不像你。」勞萊斯來到他身邊,身上的荒滅正漸漸退卻。該休息了,從夸厄母的絕壁跳下來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事。但是荒滅可以。
道格也退散了自己的荒滅,盤坐下來大口喘氣。再一次的積極行動令他深深感受到自己不再年輕。儘管他的年齡也不過接近三十,仍是個青壯年,但他的身體能力已經像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早已無法跟上他的年紀與心智。
道格並不是真的老了。荒滅會耗盡他們的壽命。每使用一次荒滅他們都將拉近與死亡的距離,而他們當年為了與咒爪對抗,足足讓荒滅纏生了十幾年之久。過去預支的未來,現在正殘酷地反映在現實。
「我們只是坦承。」他道。「不要再問了,接下來都是私人問題。」
「知道了。」
勞萊斯蹲坐在一旁,望著眼前平坦的風蝕平原。此時平原正在落下細雪,不久之後,這場雪也將吹向夸厄母山、貢東、烏瑞瑟爾、亞冬,整個坎贊希領土、整個科洛費。冬碩之月即將到來,雖然對目前的他們來說影響還不大,他們依然能仰賴狩獵與所剩無幾的野生果實來作為儲備糧食,不過撐不了多久了。他們需要支援,或者速戰速決,畢竟他們本來就沒有長期戰的打算,只是過程中太多意外、太多衝突與準備需要釐清、處理。很多決定也十分倉促,毫無規矩,這讓道格時常被說很不像原本的他。
當然了,畢竟過去,他很多看法都是參考薩魯托的意見得出的。他本來就只是個平庸之人,一介農夫。出於意外,他得到薩魯托的信任;出於意外,他提出的意見總是能得到薩魯托的青睞與提點;出於意外,薩魯托萬中選一,選中了他這個默默無名的荒滅小鬼,只因為正巧撞見他親手屠宰了一支由承執者率領的包圍小隊。
那是出於復仇怒火的殺戮。不是勇氣,也不是智慧。薩魯托做了錯誤的決定。但他只能默默接受。
針對契倫的計畫,也該進到下一階段了。他們這次出來就是為了向假象探詢整體狀況,並順便探望他們的「女王」過得如何了。
最近一次傳來的消息是契倫王去拜訪了瑪洛薩琳,在其中牽線的正是假象。連道格都有些意外假象的政治人脈已經好到能接近國王了,正等同宣告他們對契倫的規劃──也就是「締結同盟」的前置作業早已完備。當他與其它同胞們在五年前心灰意冷時,只有假象依然在為他們努力。
道格大概一輩子都不可能弄懂,假象的所作所為到底是純粹的消遣還是真心付出了。直到薩魯托死去,他還是不明白假象為何會以非荒滅人的身分進入到這個團體,也不明白這名既不是坎贊希、也非契倫血統,更不是因爾人種的傢伙,為何要參雜到他們的復仇世界、用他那特異獨行的行為模式與思想默默付出。
有時候他確實能表現出真誠,說出的言詞總是能真實反映在行動上,讓人無不信服;有時他卻只是像個毫無道理的丑角,時不時拋出似是而非、沒有半點連接性的話題,讓人摸不著頭緒。唯獨只有溫莎凡膽敢接下他的挑戰。
但無論假象是否抱持某個真實目的,至少目前他是願意擔任協助者,單就這點而言已經很足夠了。或許這次碰面,他能更真實接受到假象的心意。即便這些年頭來,光就他對溫莎凡的照護就足以證明他的用心。
道格與勞萊斯同時起身,準備再次啟程。這次行動的只有他們倆,畢竟先前為了找出隱藏在契倫各處的咒爪,他們有不少折損。面對烏托瑞強烈要求道格帶上護衛的「指使」,道格則是擺出更為堅定的姿態,要烏托瑞好好閉嘴。他實在是受夠這個老傢伙老是想對他頤指氣使的態度。
「我覺得我們不能總是像這樣跑來跑去。」勞萊斯一邊說著,一邊啟動體內的荒滅。他的荒滅很特別,總是會從指甲處開始延伸濁白、直到雙眼也浸染為止。要論整個團體裡與他一樣同屬異類的存在,或許就只有柏安圖斯了。他是完全的例外。「在平原奔跑實在太明顯,也太耗費力氣了。你當初為何不找個更適合的地方?」
「這一帶難道有符合『既可以隱藏位置、又可以明目張膽眺望諸努城』的好地點嗎?契倫人從來不會進到夸厄母山。在契倫人的傳說裡,契什因與夸厄母本來是一對感情很差的孿生女神。契什因忌妒夸厄母的高大,於是將她弄成廢人、囚禁在風蝕平原的東邊;夸厄母忌恨契什因的所作所為,同時也羨慕她的嬌小可愛能得到艾芬毫無掩飾的慾愛。於是她吹了一口氣,把契什因的雙腿給吹斷,讓她只能呆坐在西方遠望海上的艾芬,一輩子都只能看著艾芬從一開始的殷勤獻愛,到後來因為契什因的無動於衷而心灰意冷。」
「那麼關於乾屍的傳說……」勞萊斯有些不安地說道。
「據說,只要是跨過夸厄母山來到風蝕平原的人類,都會被契什因的聲音給誘惑到山裡,直到被人發現死在那片乾屍場。這就是為什麼契倫人畏懼進入夸厄母的原因。」
「不過那位瑪洛薩琳好像一點也不害怕?」
「當時……」道格沉重地吸一口氣,「比起這些傳說,她經歷的一切、我們的行為,已經足夠令她恐懼了。」
「也許只是她沒聽說過這些傳說。」
道格很想說些什麼,但這麼做會被勞萊斯發現他正逐漸認同溫莎凡的想法。他不是不信任勞萊斯,如果他坦承自己有那麼一點收手的意願,這位老朋友雖然會對他帶有微詞、但依然會樂意支持他。只不過要考慮的層面實在太多了,即使勞萊斯是個願意保守秘密的男人,如果他這次輕易吐露心聲,那下次的對象是誰?基尤爾?斐拉?葛頓或是麥林芬?不,絕對不能有例外。越多人知情,消息洩漏的風險就越大。
木已成舟。他們的復國野心既不能斷然取消,也不能加深對瑪洛薩琳的傷害。他們的首要目的,就是確認安格奧還沒有死,同時搶在咒爪之前提醒契淪王危機的存在、並取得契倫的協助。
這都不是容易的事情,畢竟他們不是一個完整的國家,沒有絲毫對等的談話空間。在擁有完整法律與體制的契倫王國眼裡,荒滅獵人就只是一支為非作歹的非法組織。要取得信任完全只能仰賴假象。但要用什麼說詞來做為牽線的基礎呢?這就是他們即將要討論的主題。
踏過一處又一處堆積成灘的雪地,道格與勞萊斯終於來到諸努城下。他聽見勞萊斯輕聲嘆氣,畢竟自他們來到這裡後,勞萊斯已經聽從他的指示在這裡翻越無數次。
以荒滅人專有的獨特力量,要跳過這座高達十二米高的城牆依然得花費不少力氣。而且他們還得小心不要被城門衛兵發現蹤跡。至今雖然不曾發生過派出的小隊有過與衛兵衝突的狀況,但勞萊斯說的沒錯,如果一直按照目前的模式,這個問題遲早會發生的。
「等一等。」在他們倆遁上牆沿、準備起跳時,勞萊斯發現上頭有幾道身影正在下竄。
「是敵襲!」
不用勞萊斯提醒,道格透過荒滅視力就見到有五名帶刺的枯瘦戰士直直下墜衝向他們。城牆上沒有燈火,要不是被這些刺人殺了、就是他們抓準了巡邏空檔想對他們下手。
太天真了。
道格依舊起跳,目的不是越過城牆,而是直直撞向正中央的刺人。短短數秒內,他的右手任由尖刺穿透,但他也「抓住」對手,並將他甩向左側的敵人。
右方的敵人正準備朝他攻擊,勞萊斯早一步趕到,並用雙拳襲向他們的腹部。
不過他們並沒有解決掉敵人。
被甩出去的三名刺人很快就重整陣勢,他們利用尖刺把自己固定在牆上,然後藉由將其折斷作為起跳點,再次撲向道格。
右手的陣痛使道格的怒氣油然而生。他再度攀跳,將自己的高度拉至刺人之上,然後任由引力引導他降落到與刺人面對的瞬間。刺人伸爪、他伸掌擊毀爪子,同時左手扯住刺人的脖子拉至底部,與他一同下墜。
刺人在一陣驚恐的喊叫聲中落入地面。道格的雙腿大力踩踏,將他帶刺的肋骨徹底踩碎。接著拿起一根斷裂的尖刺往上拋去,不偏不倚的射中朝他奔來的刺人的額頭。
最後一名刺人見到同伴接連被殺正準備逃跑,一團物體以強勁的力道將他打落至地。那是一顆被人縮摺起來的人形球體,同樣帶有滿身尖刺。這些尖刺將他同伴的臉龐扎成千瘡百孔,一同隱沒在牆腳的陰影下。
勞萊斯提著身形本來就很扭曲的刺人來到他面前。這名可憐的刺人就像是被擰乾的抹布,全身充滿擰揉的皺褶。
「真是意外。」他說,「來這麼多次,從來沒遭遇過埋伏。」
「這就證明諸努城已經在他的控制下了。」道格說道。
「誰?」
「凱溫。有消息傳來他已經抵達契倫,前陣子人在貢東。」
「我對契倫的地理還不是很熟悉。」勞萊斯厭惡的丟下屍體。他的長袍同樣也被針刺扎成許多洞,要快速解決敵人總是得付出點代價。
「這不重要。總之他已經在我們附近,而且老早就察覺到我們了。也許,他人現在就在那上頭觀察我們。」道格抬頭望著城牆的盡頭。
「我不想去想這個。」勞萊斯順著同一個方向瞇著眼睛。
「我們要在這休息一會嗎?」
「不是個好主意。剛剛的騷動搞不好已經引起衛兵注意了。」
「就一下就好,道格。我們才剛跳下一座山、然後又跑過一整片平原。剛剛那已經是我最後的力氣了。」勞萊斯苦笑說著,同時褪去荒滅。
「我知道。」道格無奈地插著腰,露出微笑,「我也是。」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3)
能夠找到人帶路非常值得慶幸。畢竟瑪洛薩琳根本不曉得巴姆薩諾蒂的住家位在何處,她完全是憑著一時的急躁在行動。如果信差再來晚一些,他們很可能就駕著這台脾氣不太好的畜蛇車四處閒繞,直到畜蛇因為漫無目的的焦躁而開始作亂。
但比起這件事,另一件更值得慶幸的還在後頭:假象就站在自家門前,身邊沒有侍衛或僕從陪伴,一個人孤零零地注視著來車。
他外套的肩頭上積沉著厚實的雪塊,整齊一致的頭髮同樣堆聚著相同份量的小雪山。這場雪並不大,因此顯然是假象刻意想讓自己顯得很狼狽、無助,需要人關心。
當假象的視線對上瑪洛薩琳時,他面無表情地抖了抖雙肩;等到畜蛇車逐漸靠近時,他才高舉雙手在空中拍了兩聲,隨車的信差立刻跳下車伕倚位,走到假象面前對他低聲說話。
這舉動讓透過車窗看著一切的瑪洛薩琳有些驚訝。從來沒有人敢在畜蛇車行駛途中跳車,尤其是面對眼前這頭心情很差的畜蛇;如果隨意跳車,他們的身體很有可能會被畜蛇粗大的尾巴甩到,運氣好的話頂多少掉一條腿、差一點則是半身殘廢。駕馭畜蛇本身就是具備風險的事情,就跟烏堪一樣。瑪洛薩琳偶爾會想,要是科洛費存在比這兩種生物更溫馴、更適合飼養的動物,或許他們不用每天擔驚受怕?不過瑪洛薩琳很快就否定這想法。她很喜歡畜蛇,且絕對跟諾依汀無關。畜蛇是非常可愛有趣的生物,她也非常嚮往畜蛇那自由在泥土裡鑽動、在平坦草原恣意爬動的愉快生活。至少牠們不需要顧慮社交與人際關係,更不需要涉足複雜的政治算計與解讀多餘的陰謀論。
即使畜蛇吃的食物令瑪洛薩琳不敢恭維,但對照她現在的狀況,她真心認為比起當瑪洛薩琳,變成一頭全身佈滿漂亮鱗片的畜蛇或許真的比較好。
至少她不用面對假象。
瑪洛薩琳帶來的侍衛很快就來到車廂旁並為她打開車門。這兩名侍衛一路上都忍受著雪襲、坐在車廂後頭的窄椅。那是用來監視後方情況的監位,坐起來非常不舒適。瑪洛薩琳根本無法想像,他們倆竟能一路承受畜蛇的莽衝直撞,還完好堅守著崗位直到現在。原本她一直以為,侍衛兵不過就是挺著長槍握著劍柄的巡邏員。但是在優希德家族的管理下,這些侍衛顯然被贊亞戈訓練成還兼具某些特殊專長的職業護衛,而這可能還是每一家族甚至王國侍衛的基本能力而已。
瑪洛薩琳不想再去猜測他們還會些什麼。也許有一天她會發現,就連他們家的廚務都是由這些衛兵輪班負責,只因為「身為貴族的侍衛,如果連照料主人的生理能力都做不到,那他就稱不上稱職的侍衛。」嗯,如果是贊亞戈的話,非常合理。
那麼假象的家僕呢?
直到瑪洛薩琳隨著侍衛的引領下車,她還是沒見到巴姆薩諾蒂宅邸有其它人影出現,除了那位信差外。
此時,信差正嘗試從外側將門打開,這似乎是假象的命令。但很顯然的,門被鎖住了。他們到底在演哪齣?
「巴姆薩諾蒂──」
「就這麼叫就好。國王稱我為摯友、貴客,他的臣子有些直稱我名諱、有些嘲笑我是小丑。你懂小丑嗎?就是穿著很滑稽、一開口就是滿嘴笑話的東西。嗯對,就像你眼前的我一樣。」他彈了彈指,門開了,背後的信差用無奈地眼神看著他的主人,服侍這種怪人真辛苦。
信差在面露異色的侍衛們打算向他們的主人提出意見以前,從容地表示將帶領他們前往宅邸內設置的蛇倉休息。
「去吧,這一路辛苦了。放心,巴姆薩諾蒂是國王的近友,我跟他有話要談。」侍衛們夾帶不確定的情緒一一點頭,便領著畜蛇車隨信差進入宅邸。
瑪洛薩琳轉頭盯著假象,此時他正玩弄著衣袖。
「近友?這稱呼也不錯。或許在你眼裡,我跟契倫王都是裡外不一的人;確實,你想得沒錯。那一天契倫王會拜訪你,有一部分是我建議的,他本人根本沒這麼貼心。但至少你能確信一件事情:他願意把人的話聽進去。」
他揮了揮手指,又說:「不過不過,這有幾個前提:一、做人別太失禮;二、別不懂看場合說話;三、該閉嘴時就請閉嘴,沒人允許你說話就不要說話;四、面對滿桌佳餚,請千萬不要放過。」
「我犯了幾點錯誤?」她問。
「一開始,全部。不過上個禮拜妳的表現有好一點了,看來妳挺有自知之明嘛!」
「不用你說。」她道,「好了,現在我們要怎麼進去?像上次那樣?」
「不。」假象鄭重搖頭,「用走的。」
我想也是。瑪洛薩琳隨著假象的步伐走入宅邸,後頭的鐵門也隨著下一聲響指關上。
上次來時瑪洛薩琳還沒有機會、也沒有心情觀賞。她發現這座宅邸遠比優希德大宅還要寬廣許多,光是前院就有足夠的腹地可以辦一場人數可觀的盛會。如果她是這座宅邸的主人,她會在四周的圍牆下種滿色澤鮮豔的花草,讓灰白的牆面沒那麼死硬、草皮與腳下的走道旁,則放置佈滿藤花的柵欄與優雅的桌椅,使整個前院不會那麼單調。
她的構想其實算簡單的了,如果交由真正的園藝師,那肯定能做出更完美的安排;但無論如何,都比眼前的灰死沉寂還要好上許多。
假象看上去是個很注重外表的男人。他擁有不輸任何貴族年輕男性的顏值,高挑的身形與保持沉默時特有的氣質,但這些都被他過於講求華麗與突出的穿著給毀了;若要算上他的個性與說話調調,瑪洛薩琳絕對會否定假象算是一名俊俏男子的事實。
但,她內心的評價都不影響假象邊走邊把玩手指的興致。
等等?
「你……你的手?」
「怎麼?」
她愣在原地,雙眼緊盯著假象「移位」的手指。
「你的手指……在手背上?」
「哦對啊,因為我太悶了,有點無聊,你很無聊。」假象道。「妳好歹說點話嘛!就像現在這樣!」
「我無法理解,你身上太多奇怪的事情了。」
「奇怪的事?」他走近宅門將門推開,脫損的門軸發出尖銳的抱怨。瑪洛薩琳對此皺了皺眉頭,因為她很少有機會聽見這種聲音。「我會對你誠實的,優希德女士。現在,請進?」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2)
受到眾人完善的照料後,贊亞戈撇下擔心、重新擺回那嚴師的姿態,要瑪洛薩琳今天暫時休息,並且好好反省她的傲慢。是的,傲慢。她開始自負了。
之所以自負,是因為贊亞戈稱讚她「揮劍技巧掌握的比父親還快」因此她便自以為是的跑去挑了把真傢伙來弄耍;怎樣也沒想到,她挑中的是把極為沉重的寬劍,那是贊亞戈為了讓瑪洛薩琳試試各種劍類的重量而特意擺出來的。
於是,在她還沒來得及與這把寬劍建立適合往來的友誼,她就被劍的重量拉到向歪曲,撞到了擺劍的桌子角邊。一把細長的鐵劍正好向她滑落,要不是她用手臂遮擋,那銳利的鋒刃很可能會劃過她的脖子。
從贊亞戈事後的責備語氣聽來,他顯然有些自責。畢竟瑪洛薩琳是趁他不注意時偷偷嘗試的;為了避免贊亞戈繼續自責,她鼓起胸膛向贊亞戈表明這都是她的錯,也換來對方更嚴苛的訓斥──不過,就結果來說是好的。至少贊亞戈已經承諾,在她能正確使劍以前都不會讓她碰練習木劍以外的東西。就連廚刀也不行。
受到一陣痛罵後,先前與康妮談論長遠未來的意氣風發之姿完全煙消雲散。當康妮端著安撫她情緒的花茶與甜點進房時,她有感覺到這位未脫稚氣的侍女,偶然間發出了輕細的低笑。
充滿騷動的一天,與瑪洛薩琳此刻待在房間內享用茶點所處的寧靜,形成了奇妙的對比。
康妮難得沒有陪伴她身邊。下午,她將與侍女長前往街市採買布料,以便為瑪洛薩琳製作新的衣裝。畢竟她不能老是穿著先前挖出來的那件黑紅交錯的襯衫。在不久的將來,她可能會更頻繁的參與到宮廷圈子裡,與那些爵士大臣平起平坐。她得多準備幾套能給予相應印象的服裝。瑪洛薩琳還不忘交代她們替她挑選幾副首飾,要能彰顯她身為女性文爵地位、不容輕視的那種。
事實上,她在契倫王前來面見她的一週後,她就曾試圖參與兩次會議。
她學乖了。第一次,她只是乖乖坐在那兒,什麼話都沒說,儘管她早已因為先前的行徑就引惹眾人的注目。當她坐定時,同桌的文爵們還不時對她散發猶疑的目光。
第二次,她稍微大膽了些。她開始品嘗起桌上的點心,並請求一位靠近糖蜜罐的肥胖文爵將糖蜜遞給她,還非常鄭重地說了聲謝謝。
這些舉動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在一般場合,它通常就只是「個人的選擇」:選擇沉默,你可以避開所有與人互動的機會。你可以躲在無人過問的角落,任由陰影隱沒你的身姿。全程只會有敏銳的侍者會來向你簡短搭話;如果選擇走入被閃石光芒鋪罩的宴會中心面對滿桌佳餚,那麼你就得慎重選擇想吃的食物──宛如藝術雕琢的精品點心,會讓人以為妳是眼中僅有華貴權勢的女人;一口易入的食物,代表你為人自私;無法輕易解決的粗曠肉腿與烤雞更是萬萬不可。因為這代表你毫不檢點。
在宮廷議會的場合上,他們在意的是瑪洛薩琳為何不畫畫花妝穿上花服,去取悅單身的爵士男孩們,反而要把自己裝束地像是與他們擁有平等地位的女人。因此,就算她不跟任何人互動、或者因為禁不起食物的誘惑忍不住吃了幾盤食物,都不會有人在乎她是否符合一般宴會的儀態標準。
這些真的都是小事,真的。
比起她忘了與巴姆薩諾蒂的約會。
究竟是怎麼忘記的,瑪洛薩琳自己也不明白了。她只知道,國王來訪的當晚,旦父前來陪伴她,並且對著攀在爪子上哭泣的瑪洛薩琳滿滿的安慰。
旦父的話語總是令她充滿力量。即便她一直都不明白,為何旦父身處的世界老是在颳著狂躁的風。她很慶幸旦父願意在她身心煎熬的時刻前來陪伴,祂總是能挑在適當的時機出現在她面前。
但這幾次旦父的降臨都發生了一個狀況。就是當她清醒後,她總是覺得自己好像遺忘了什麼,卻又想不起來,而這樣的狀況就發生在旦父與她碰面之後。
瑪洛薩琳猜測這應該是旦父所為。她不理解旦父為什麼要這麼做。
也許是今天的意外狀況使她的記憶受到了衝擊,瑪洛薩琳在突然間想起為何那兩次會議中、假象會惡狠狠地瞪視她的理由──她失約了,獨留假象在那兒空等,整整一個禮拜。
瑪洛薩琳匆忙離開房間,手裡罕見地端起慌忙吃淨的餐盤,並順手交到錯愕的路過侍女手上。在衛兵們尚未詢問以前,她就指示衛兵把贊亞戈找來,而她則在凌亂中回到房裡,隨手挑了件披肩披上就走了出來,完全不管她現在的穿著有多麼「休閒」。
當贊亞戈趕到時,她主動要求請他調出三位衛兵跟隨她,並由其中一位衛兵來擔任她的車伕;她又轉頭指示兩名跟在後頭的侍女,要她們立刻為她綁上能見外人的髮型,至少別像現在這般凌亂不堪。
「妳要上哪去,小姐?」一名侍女一邊詢問,一邊將替她綁好的辮髮纏在頭上。
「一些私事。」她在衛兵們的簇擁下,慌忙走出家門。「贊亞戈叔叔,家裡就拜託你了。」
「稍等一下,小姐,這會不會太突然了?妳要出門?」贊亞戈跟在一旁詢問。
「一點也不突然,叔叔。」
當瑪洛薩琳來到宅院大門時,天空飄下了雪,一頭連繫著車廂、被突然牽出的畜蛇不悅地蹭了蹭地面,很顯然牠不喜歡在這種天氣活動。
瑪洛薩琳不願意折磨這孩子,她很清楚畜蛇習慣在這種寒冷的天氣好好睡上一覺,有時候牠們甚至能睡過整個碩季;可是不行,至少現在不行。她趕著去見假象,即便她發覺有夠晚了,但應該還來得及──現在她只能期望當她抵達假象的宅邸時,他還沒以巴姆薩諾蒂的身分進到宮廷裡,否則的話她就要尷尬了。
「我們很擔心妳的安全。」在瑪洛薩琳急躁地跨上車廂前,贊亞戈開口道,「最近,我的人偶然發現我們大宅附近有一些可疑的黑影。我們暫且無法知曉這些傢伙的真面目,但我認為,他們可能與前幾天發生在妳房間外的『狀況』有關;雖然我不願意過度揣測,但緊接在妳徹夜未歸、奧托大人的失蹤之後又突然發生這些怪事,我判斷小姐妳或許已經成為某些人士眼中的目標了。」
「這我無法否認。」瑪洛薩琳的發言令贊亞戈震驚不已。「別忘了我們先前談過的,叔叔,我相信在我向你詢問一些事情時,你老早就有所察覺了。無論如何,我雖然也很擔心那些試圖威脅我的人什麼時候會出現,但我還是希望你暫時不要對宅邸裡的任何人透露我們的想法。光是我受了點傷就讓大家慌亂成這樣,我很難想像如果坦白告訴大家『嘿,你們的主人正受著某種威脅』他們又會出什麼亂子。」
「我明白。不過小姐,我希望妳不要太過冒險。雖然現在是大白天,或許不會有人明目張膽的對妳出手。但我還是希望為妳加派點人手,我不希望那一晚的事情再次發生。」
「你多慮了,叔叔。幫我跟康妮說一聲,別讓她太擔心我。」
一關上車門,一名徒步男子突然朝著他們的方向走來。在擔任車伕的衛兵提醒下,瑪洛薩琳探出頭並注意到了對方。
「瑪洛薩琳‧優希德文爵。」男子注意到動靜,立刻停下身對她行禮。「打擾您的出門意願了,文爵,在此先向您致歉。但我奉我家主人之命,特地來傳遞主人的邀請意願,想請您到府上碰面。」
「你的主人是?」
「巴姆薩諾蒂。」
一聽見名字,瑪洛薩琳頓時臉光泛紅。這不是出於什麼殷慕之情,而是出於羞愧。她就像是做錯了壞事被人逮得正著、等著被拎到嚴厲父親面前痛斥一頓的小孩一樣。明明與那種怪咖沒碰過幾次面,瑪洛薩琳卻老是覺得她已經足夠了解他,甚至猜得出他可能會有哪些行為,這算是好事嗎?難道她正在漸漸融入荒滅獵人的一環嗎?不,不對。是這個人天生帶有一種討人厭、讓人無法忽視的特質的特質。要判斷這樣的人會有哪些行為並非難事。
一想到假象可能會用什麼酸言酸語對付她,她心裡就備感壓力。
瑪洛薩琳吞了吞口水,努力想讓準備開口說話的嘴巴別那麼僵硬。
「我們正好要與他碰面,麻煩你帶路了。」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五章:接觸(5-1)
這是瑪洛薩琳首次得到贊亞戈讚許她的劍術有所長進的第三天。
這一天,她因為太過心高氣傲而讓手臂被劃傷了。
對於現在的優希德從者們而言這可不是小事。在瑪洛薩琳受傷的那一刻,幾乎整個優希德大宅的家僕與侍女都緊張地動員起來。有的人慌忙剪了後花園栽種的新鮮藥花準備製成油膏,畢竟剛完成的藥花油膏的療效總是比現成品好上數倍;有的人則是匆匆出門要將街區上的醫生都找來,只是他們很快就被深怕丟臉的瑪洛薩琳大聲喚回;衛兵們也沒有閒下來。在瑪洛薩琳受傷的那一刻,他們就保持緊握腰繫劍柄的姿態,隨時守候在她身邊。
這些行為看在瑪洛薩琳眼裡當然是誇張過頭了。從開始接受贊亞戈的訓練以來她就沒有停止受傷過。就拿這次造成的傷痕來說,其實還不如她一週前趁著贊亞戈不注意、轉弄實劍時意外「擦撞」小腿所造成的傷口那般嚴重。
不過,瑪洛薩琳能夠理解她的僕人們為何如此緊張。
兩天前的夜晚,她與安妮正在房間裡辯論「侍女傳言與家族隱私的道德問題」。這個題目讓安妮罕見表現出激動的情緒,只為了捍衛侍女將各家族的秘密消息公諸於世的行徑合理性。安妮出乎意料的態度,意外讓這場小型私人辯論會從開場就充滿熱度,導致瑪洛薩琳也一同陷入在言論較勁的情緒之中──但就在她們極度投入爭論對錯的時候,窗外突然傳出一陣碰撞,窗戶的玻璃應聲破裂。瑪洛薩琳與安妮一同轉頭,並同時發現外頭有一道黑影竄過,兩人立刻發出叫喊、衝出房間。
這場騷動使得全宅邸的人們都聚集了起來,並且在贊亞戈的指揮下,所有家僕都與侍衛組成小隊巡邏宅邸四周,而贊亞戈則與瑪洛薩琳親自來到窗戶下方的位置,試圖想找出黑影的真身;但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看到任何人。
正當瑪洛薩琳疑惑到底是什麼樣的生物能夠撞破窗戶後,又不留痕跡的從宅邸離開時,一名家僕發現窗口下方連接宅邸的平房角落,有一片斑點狀的血漬濺灑在牆壁上。沿著牆壁往下一看,底下的草皮還有明顯的血跡殘留著;根據贊亞戈後續在白天的調查,他們發現窗戶周邊的牆壁有不少腳印與銳器摩擦的痕跡,底下平房的屋簷也漏了幾片磚瓦。很顯然的,曾有人在那發生過短暫的打鬥。
這項離奇的發現令眾人震驚不已。因為根本沒人想得出「正常人要怎麼在半空中打架」。
除了瑪洛薩琳。
趁著裝修工替她修復窗戶、而她與安妮以及一群侍衛站在底下觀看工作進度之際,瑪洛薩琳瞥了一眼那條巷弄。埋伏在黑暗裡的荒滅獵人不見了,顯然前晚的事情與他們有關;與此同時,她也注意到安妮正注視著相同的方向,這讓她不免擔心安妮會受到牽連。她在心底暗自打算,如果有一天安妮問起此事,一定要極力阻止她參與。
自這一天開始,贊亞戈就要求家僕總管與侍女長讓他們手下的人時時警惕四周,如果再有狀況,一定要立刻發出通知他們。他甚至曾向瑪洛薩琳提議要親自訓練家僕,讓他們有能力應變臨時狀況。但被瑪洛薩琳否決了。
她認為,與其花費額外的時間讓家僕參與訓練,不如維持原先的工作模式就好。一來他們不必為了抽開家僕們的工作時間,而得花上更多人力去進行每日的宅邸清掃、修剪花園、廚務準備。二來,他們可以隨時處在工作崗位上,以保持宅邸各處都有人照看的狀態。與之相對的,她建議減少侍衛隊白天的工作量,將大部分巡守的時間安排至夜晚,以填補晚間休息時間無人照看的情況。
在安妮用乾淨的布替她止血時,瑪洛薩琳回想著她先前做好的安排,以便壓抑痛楚以及見血的恐懼。她到現在都還是無法適應鮮血自身體流出的情景。
從結果來說,瑪洛薩琳的決定似乎讓大家緊繃過頭了。現在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她忠心的家人們便會立即前來關心她的狀況。就如這一次她的手臂意外被劍劃傷,他們其實該做的是所有工作照常,並且嚴肅地勸告瑪洛薩琳應該要配戴護手,而不是稍微可以將劍運用自如就忽略安全防護措施。不過膽敢做出如此勸諫的人,除了贊亞戈以外,就只有安妮了。
「小姐,我已經提醒很多次了:不要把劍當玩具,還有,乖乖穿上侍衛長大人為妳準備的護具。」
瑪洛薩琳緊閉著嘴,她最受不了被安妮碎念的時候。偏偏她老是常做出需要被人說教的行為。
「妳有在聽嗎?小姐?」
瑪洛薩琳說:
「當然有。」
「唉。」安妮輕嘆一口氣,然後接過侍女遞來的現成藥花油膏。製作新鮮油膏起碼要耗上半天時間,要不是侍女長將慌亂手腳的侍女們唸了一頓,她們或許到現在都還在廚房裡瞎忙。
「妳不覺得大家有點緊張過頭了嗎?」瑪洛薩琳說,「我在想是不是我造成的。」
「妳想太多了,小姐。不過大家確實緊張過頭了,稱職的僕人是不該存在誤判情勢的行為。但我認為他們是出於在乎的心情才會這樣。畢竟……老爺暫時不在了,妳是這個家族的唯一依靠。」
「我明白。」不能繼續沉浸在這種情緒上了,瑪洛薩琳警告自己。「關於我們家族的紡織廠,有回應了嗎?」
「是的,稍早收到了。只是妳受傷的事情讓我一時之間無法向妳報告。」安妮看向她身後一名持著信紙的家僕,要他將信遞給瑪洛薩琳。
瑪洛薩琳接過信紙,簡略閱讀了會。
「所以,這位叫老沃的男人,就是目前紡織廠最具影響力的代表嗎?」
「是的。信上也有提到,他將會在最近帶著工廠會計與老爺的秘書前來見妳。」
「我有讀到。」瑪洛薩琳強調。
「小姐,妳下定決心了嗎?」
「不……喔,對。但不是妳所想的那樣。我需要幫手,所以我必須跟這些曾與父親共事的夥伴們見面,並與他們混熟。我會經營紡織廠,但不是由我親自接手,我只是想要稍微了解一下一些經營上的……細節。」
「至少出發點都是一樣的。」安妮道。
「但我沒能力做出任何商業決策。就像我對於政治的想像依然空乏一樣。」她挫折道。
守在一旁的贊亞戈忍不住插嘴:「小姐,我雖然只是平凡的士兵,對於籌劃陰謀沒有半點想法,但跟在妳父親身邊那麼久,我能很肯定告訴妳商業與政治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我知道,贊亞戈叔叔。這件事我與安妮討論過了。」她道。「但雖說是完全不同的領域,可不代表『連繫』的結構就沒有相似之處。比方說,它們都擁有同伴。」
「同伴?」安妮問道。
「對。在商的戰場上,我們有的可不只是競爭對手,我們也需要同伴,能夠交換情報、互套人情的同伴;政治也是如此。利益、情報、個人聲量的支持度,如果缺乏交情,我們只會一無所有。」她頓了頓,又說:「這都是我從書上學到的。」
「那我認為前提得是這本書所說的內容能起到作用。」安妮質疑道,「那是什麼樣的一本書?」
「《陣地》。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是一篇講述戰爭的書本,裡頭卻埋藏了不少政治相關的概念。儘管我仍然覺得它所說的東西都很抽象。像是野外紮營的治理學。你不能放任士兵隨地駐紮、任意吃喝拉撒。你必須順應環境有限度的控制衛生,挖一條溝渠作為排泄使用的臨時廁所、約束士兵用餐的習慣;除此之外,在碰上需要等待的狀況時,又該如何安排士兵的消遣、是否該放妓女與麻藥商人進入兵營提供娛樂,若是發生衝突的應對處理──在這一切之上又都歸統於管理的藝術。如何用人、管理者的態度是該適度輕縱還是保持嚴謹,那又是另一回事……」說到這裡,瑪洛薩琳發現贊亞戈與安妮似乎有些聽不下去了,她立刻轉移話題。
「總之,我認為它的看法依然適用現狀,它其實試圖在告訴我某一套不變的真理,即便它有時候看起來非常無理;但那很真實,也很殘酷。如果不去順應它,我們是很難在任何環境下生存,尤其是像政治這樣深如淵暗的世界。」
「好……的。所以根據這本叫《陣地》的書,小姐認為我們必須優先拉攏同伴,才能在不論是商場還是政治上無往不利?」
「我初步的理解是如此。起碼作為率領上萬士兵的將軍,即便所有人都是你的下屬,你也得與他們套好交情,他們才能心甘情願地唯命是從。」瑪洛薩琳道。「因此,我們現在能最優先做到的,就是與父親那些我從未碰過面紡織廠朋友們好好談一談,理解彼此。」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四章:挫敗(4-10)
市集複雜的氣味令凱溫頗為玩味。他嗅到來自衛兵身上的臭氣,那是許久從未洗過澡所累積的汗臭、混合了盔甲的鐵鏽味所組成的複雜氣味。
他明白,即便是像冬碩這樣的嚴寒季節,人們仍會因為走動而流下汗水,而這些汗水將累積在衣服上,逐漸堆疊成這股雜臭。長時間的低溫麻痺了人們的正常判斷,令他們真的以為自己不需要進行沖洗以及更換衣物。
商人們的貨物也為市集的空氣添加了點綴。凱溫端坐在本該是招呼賓客的等候區椅子,旁邊卻堆滿了滿滿的貨箱與皮袋。來自科洛費各地、久經風雨吹打、或沾染泥巴枯葉的鮮濕潮氣,就這樣環繞在他周遭。
更有意思的,是面對如此惡劣的工作環境卻還敬業地板起冷眼的市集人員們,眼神中所散發的死沉氣息。
他們的工作,是要替排在櫃檯前的商人們處理兌換貨幣與申請商業行為的手續。凱溫算過了,每輪到一位商人,他們都會花上三分鐘的時間吵鬧,只因為他們的申請表漏填一些資料,或是貨幣中存在假幣──哦不,不能說是假的。應該說,那些被商人捧在手心、刻有穀穗的錢幣確實曾有價值。只是隨著因爾人將它們的故鄉搗毀後,它們的存在就毫無意義了。
對的,使那些職員們頗感厭煩的來源,正是不知為何尚在流通的坎贊希錢幣。
凱溫深有同感。
是呀,正是這些下賤人等的味道,正是這些不知為何尚在流通的失落垃圾,讓這棟裝潢尚可稱許的商業大廳充滿腐敗與劣等的氣氛,即便它本身就十分可笑。一切都是那麼愚蠢,毫無長進。
怪不得了,因爾的王室老早就想將契倫納入版圖。這不是侵略,而是拯救。
但,他並不喜歡這種優越。
這是屬於因爾人的優越。如果時間尚處在十年前,也就是還在與荒滅獵人愉快打鬧的時候,凱溫或許會大方承認「他也是這麼認為的」;不過自從因爾併吞坎贊希之後,自大的因爾王與他的謀臣們越發認為,他們不再需要咒爪的協助便可進一步佔有契倫,而這也是為什麼反對派的聲勢日益漸長的原因。
王廷態度的丕變,讓老早就接受奉職者之命,先一步在契倫鋪埋滲透種子的凱溫而言十分不平。這是他第一次抱懷不滿的情緒。不過,一切都落幕了。
他微笑。
稍早,他收到了自薩賽寄來的信。信的內容是一位疼愛兒子的母親,體貼詢問收信者在忙碌工作之餘,可有好好吃飯休息。滿滿的溺愛文字,讓凱溫備感欣慰。
這是一封柯文親族的大家長寄給長子的信。
柯文親族是因爾親族中少數具有極大影響力的政治家族,他們的名聲僅次於反對派的薩巴親族,以及支持咒爪的坎伯茲親族。柯文親族之所以能如此盛受威名,原因在於柯文親族之間的羈絆強烈、家人與家人的情感膠著濃烈。這點從這封信就能看出來。儘管這令凱溫感到噁心,但他並不因此懷疑,柯文親族的凝聚意識確實使他們嶄露出獨特的魅力。
然而,強盛的柯文親族卻選擇支持薩巴親族,一同作為反對派意圖剷除咒爪的存在。一直以來,凱溫手頭上許多計畫都是受到柯文親族的阻擾而無法施行,這導致早在幾年前就該展開對契倫的侵略計畫,一直推遲到近日才能有機會重啟。
但凱溫會怨恨嗎?不,他一點也不。
儘管他確實曾因為受到柯文親族的干擾而不悅,但這不影響他對這支大家族的敬畏與佩服;相反的,他熱見柯文親族能夠越發強盛、越發壯大,他期望有更多人能夠受其親族所散發的光輝而吸引。
因為當他們摔落舞台,他才能有機會聽取觀眾們驚恐的哀呼。
一切都結束了。當這封沒能寄出的信落入他手中,就代表柯文親族已經遭到剿滅。反對派勢力其中一座大山已被刨除,底下的跟從者要不是遭到抹殺,要不就是投降、服從於咒爪與支持派的陣營,反正他們也沒有其它選擇;而作為掀起反對浪潮領頭者的薩巴親族大概也撐不久了。搞不好,凱溫很快就將收到另一封通知信,告訴他因爾境內的反對者已經徹底抹除,咒爪將可毫無顧忌的執行他們的任務。
不,似乎並非如此。
凱溫皺起眉頭,因為他發現信封內還夾藏著一張紙條。他左右盼顧,確定沒人注意他後,便將紙條打開。
薩巴親族逃到契倫。執行不力的堪坡多斯與畢曼被派去追蹤,協助他們──佩澤。
「哈!」凱溫忍不住發笑。他老早就提醒過咒爪之中存在叛徒,反對派一定會有所防備的;遺憾的是,自大的堪坡多斯顯然沒有聽信他的建議,結果導致犯了讓人逃走的失誤。想必現在的勘坡多斯一定很緊張,畢竟清理薩巴家族的任務是由他與畢曼負責的,因為他的錯誤判斷讓畢曼也被跟著拖下水。可以預期,若是再度失誤,畢曼大概會率先宰了他;不過聽說這兩位老朋友會來,凱溫心底還是有些高興。他已經在想著要如何好好招待,以慰勞倆人的舟車勞頓了。
暫且將他們的事擱置一旁。
凱溫看見一位乞丐慌慌張張地走入大廳,並在一陣慌亂中與凱溫對上了視線。他的存在有被守衛注意到,但他們並沒有要驅趕的意思,顯然這裡的人還算善良,至少願意讓乞丐進來向坐擁財富的商人們討些飯吃。
不過乞丐並沒有那麼做。他朝凱溫直直走來,無視從身旁走過、打扮明顯較凱溫還要華貴奢侈的女人。凱溫認為那女人似乎挺願意幫助乞丐的,畢竟她的眼神中充滿輕視的憐憫,嬌貴的白嫩手指早已摸向懷裡的錢袋;但乞丐依然沒有轉移目標,而是一臉愁容的坐在凱溫面前的椅子,不安的與之對視。
凱溫對他露出友善的微笑,從自己的口袋裡摸出一把錢幣,向他確認地點點頭。乞丐搖頭。
凱溫又拿出一枚鎔鑄契倫國徽的金幣,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後輕放在手心。
乞丐點頭,然後伸手,接過凱溫倒下的恩饋,並從懷裡摸出一張破皺的小紙,遞給凱溫。之後,他快步離開了。
凱溫攤開小紙,裡頭寫道:
斯納林先生您好,很榮幸能與您再次攜手合作。當年若不是有您的幫助,我的家族或許老早就消失在騎爵之列了。謹以此贊言再次傳達莫大的感謝之情。
首先關於諾依汀‧哈伯里克之事,我們必須先向您表達關心之意。我們都知道諾依汀騎爵曾深受您的照護,與您的感情猶如真實父子般親暱,發生這等憾事,實屬遺憾。
但我同時還要帶給您其它壞消息:您派來進駐的人手似乎被某股勢力給盯上了,前幾日我的手下向我告知他們皆已遭到殺害;而不只是我,其它爵士、商人們也都發生了同樣的情況。因此當我知曉您將再度到訪契倫之後,立刻委託手下傳遞此信與您聯絡。
餘下之事,期望能與您在諸努會面共同商議。
博巴騎爵
凱溫默默將紙張收進懷裡,若無其事地繼續觀察著大廳。
過了不久,兩名穿著相似的商人走入大廳,他們身上都披著酒紅斗篷,戴著一頂厚毛帽。這兩人沒有一絲猶豫,一進大廳便直接選擇凱溫身後的座位安然坐下。
「有段時間了。」其中一人開起話題,「奧托位在貢東的紡織廠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動工。」
「這是當然。奧托的失蹤影響了紡織廠的運作。現在整個優希德家族沒有人能夠接替他。」
「他不是還有個女兒嗎?叫……瑪洛薩琳來著?」他說,「我聽說她去了哈伯里克的宴會後整整消失了一個晚上。結果隔天又有人目擊到她全身骯髒的出現在諸努的街道上。」
「不不不,她人可是好端端地待在家裡呀?她甚至還以文爵的身分參與了宮廷的會議。你聽呀!一名女文爵?契倫第一人!」
「不過在那之後,她就躲起來了?據那一帶的居民所說,他們後來再也沒見過瑪洛薩琳離開家門了。難道她與國王鬧翻了嗎?」
「怎麼會?如果他們曾經鬧翻,那國王為何還會親自到訪面見她?這肯定有不少隱情吧?」
「誰知道呢?只能說自從那場大火後,優希德家族上上下下都變得很古怪。」
商人短暫閒聊之後,就將話題轉移到生意上的競爭,然後逐漸演變為爭吵。
凱溫在衛兵趕來以前就快步走出大廳。
對他來說,奧托與瑪洛薩琳的用途是什麼?
玩具。毫無價值的玩具。
當他知曉奧托的真實身分正是繼承坎贊希血統的王族安格奧之後,凱溫第一個念頭就是派出一位不起眼的監視者,讓她伴隨這個家族成長、融入他們。然後等到時機一到,讓他認知到自己能夠逃離一時的戰禍,卻逃也逃不脫遲早會追上的悲慘命運。
起初,這只不過是場遊戲。是他為將來吞下契倫之前,所刻意安排的消遣。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荒滅獵人再度行動了,而且還出手保護瑪洛薩琳。這意味著什麼?
無需多問。他們想要安格奧,想找回曾經失去的東西。他們查覺到了奧托的真實身分,所以很警覺地保護了他的女兒瑪洛薩琳;現在,他們為了找出安格奧傾巢而出。從博巴傳來的消息便可知曉。
而他將有機會,與道格‧帕多拉夫再次見上一面,並親自用他手中的利刃割斷他的咽喉。
不,在那之前,得讓他重新體會絕望。
凱溫思索著,然後狡詐一笑。
新的陰謀已於凱溫內心編織而出。凱溫踏上一台明顯為他敞開的烏堪車廂,他看見車上坐著三名在契倫的共事者。從他們貪婪的面孔來看,顯然他們早已迫不急待要與凱溫說上話。
「那麼,就讓我們來好好聊聊從今往後的大事吧。」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四章:挫敗(4-9)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四章:挫敗(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