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四章:挫敗(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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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優希德家唯一千金、現任當家代理家主的瑪洛薩琳,再度被畜蛇車從大宅前的白磚路駛入街道。除了贊亞戈親自率領的衛兵隊與優希德家僕摘培的花圃在為她送行外,磚路的盡頭、那喧囂熱鬧的大街道路,聚集來了居住在西南城區的居民們。
瑪洛薩琳看見越來越多人靠近宅邸對外的通道,衛兵喝斥著人群,避免他們踏進象徵優希德家領地的白磚,就連一丁點道路接縫都不允許靠近。這全都是贊亞戈的意思。離開宅邸後,贊亞戈的衛兵將會有留下半數人看守宅邸,其餘都會陪同瑪洛薩琳前往內主城,以避免奧托的失蹤同樣發生在她身上;事實上,瑪洛薩琳昨晚也確實是失蹤了。要不是有溫莎凡與假象的幫忙,她或許還得待在悶臭的蝕洞。
風聲傳得非常快,瑪洛薩琳聽見人們都在談論她的聲音:瑪洛薩琳‧優希德,那位受邀去哈伯里克宴會的女孩,今天一大早全身髒兮兮的出現在東南城區的街道上,像個瘋子一樣奔跑、大叫。然後還被假象打了頭。
瑪洛薩琳掀起窗簾,快速找出散播「謠言」的人。她姿態優雅,掀起窗簾的手刻意先出現在外頭,讓人們的議論聲少去一半;接著在眾人的期待下,她露出那副端莊、美麗,而且十分冷淡的面容,快速掃視每一個人。神奇的是,人們真的閉上了嘴。
她回到座位上,暫時不願再往車外探頭,但是她心裡又驚又喜。康妮在出門前為她惡補「如何保持高傲姿態」的教學,顯然她是個非常優秀的學生。瑪洛薩琳能感覺到身旁的小侍女正散發踰矩的得意,她在為她的學生表現感到很滿意。
「妳到底從哪學來這些?」她曾這麼問過康妮。
「侍女之間的交流。有些人會刻意去模仿自家主人來逗其它人笑。」
如果那些等在宮廷內的大人物們知道,自己養的僕人會在外出採買時順便與其它侍女同伴「分享」子女的醜態,真不曉得他們會做出什麼事。至少瑪洛薩琳是絕對不會透露這項機密。
畜蛇車進入了更加熱鬧的區域。現在,人們更熱衷於享受自己的生活或投入生意,而不是去關心準備飽受刁難的文爵女孩在想什麼,這讓瑪洛薩琳鬆懈不少。何況康妮的雙手就像是在安慰她的心情一樣,從頭到尾都放在她的右手背上,這也令她的心情沒那麼緊繃;只不過,康妮的眼睛也從來沒離開過車窗,她是在擔心人群的好奇心會如石蜂群那樣突然鑽竄進來嗎?
人們的喧雜隨著畜蛇車加快的速度逐漸被拋在後頭,為了讓路給其它用路者而停下的次數也漸漸減少。瑪洛薩琳安心的再度掀起窗簾,相連的風屋房舍逐漸遠去,寬廣的石磚大道讓走行人的身影分散開來,她不再能聽見人們交錯的說話聲;取而代之的,是來自那一隊一隊由契倫衛士組成的巡邏部隊,金屬甲冑與整齊步伐所組成的交響樂曲。
瑪洛薩琳看見比外城牆高大數倍的諸努王城矗立眼前,懸掛於牆面上的契倫王旗在陽光下爍閃著旗面上的金絲圖案。城垣上,手持長矛與弓箭的衛兵在象徵各家文騎爵家族的方旗下來回走動。這些方旗之所以被高掛此處,是為了向世人傳達貴族們誓死守護契倫王者的決心──然而在此時此刻,有一部分士兵正在撤除一部分的方旗。瑪洛薩琳看見代表哈伯里克的黃軸橘旗被緩緩拆下。
畜蛇車在高大的拱形門前停下,瑪洛薩琳向攔下車子的門衛打了聲招呼並表明身分,同時還將一份文件交給了對方。這是來自王宮的通知文件,是贊亞戈在她們離開前交給她的。
門衛確認了她的身分後,很快就恭敬地退到一邊,讓車子正式進入內主城。當外城的聲音徹底消聲匿跡後,瑪洛薩琳確信她們入城了。
有別於外城的熱鬧與密集,內主城靜謐得不可思議。在這裡,她不用探出車窗,就能從壟罩車廂的陰影感受出周圍建築與城牆的高聳;除了拍動的旗幟與衛兵移動的步伐,只有越發呼嘯的碩風敢在這裡大肆作響。
在城內移動沒多久,畜蛇車再度停下,車伕透過小窗對康妮做了提示,康妮打開車門率先走下,然後朝著瑪洛薩琳伸手等候接應她下車。
瑪洛薩琳彷彿要將車廂內平穩的空氣全吸入體內,用來壓抑心裡足見膨脹的緊張感。她靠向門邊,一手搭在康妮輕巧又有力的手腕上,一手抵著車廂側板,即使放輕力道,厚實的靴底還是在地面上踩出沉重的碰撞。離開畜蛇車的第一件事,就是離車子更遠一點,因為車伕要指揮畜蛇前往右手方的停車棚,而這個停車棚被設立在一座灰黑的建築旁,是瑪洛薩琳下車後第一眼見到的建築。除了灰黑建築外,在它的對面還有一座顏色相對明亮的綠白色建築。由於王宮從來沒有舉辦過任何宴會,瑪洛薩琳自然沒有來過這個地方,所以她不知道這兩座建築的功用是什麼;但是正中間那座透閃閃石光芒的堡壘,不用任何說明瑪洛薩琳也十分明白,這是宮廷主殿,是主導著整個契倫的國家發展、匯集全國最位高權重、最具影響力人物的地方。
瑪洛薩琳從來沒見過有一座房子會用上閃石,而且還是鑠閃石。這三座建築幾乎全用上了閃石,遠比她家的澡堂還要奢侈;即便是最富有的貴族爵人,他們頂多只是將閃石拿來當作浴室、房間的照明設備,從來沒有人想過大量的當作牆壁使用,很明顯的,光是在富有這件事情上,沒有任何人能比得過契倫王。
三座建築的色彩分配差異很大,外型風格也完全不一樣。灰黑建築幾乎沒有半個對外窗,在它的牆身上有整齊排列的矩狀,周圍是階梯狀的浮雕。在每一個矩形中央,則是雕刻著如花朵般綻放的矛尖;相較之下,白綠建築就豐富許多。三層樓高的樓層中,每一層都有一排窄長窗,窗邊盡是扭曲交纏的石花叢,向著上下左右蔓延生長,包覆整棟屋子;至於宮廷主殿,相較另外兩座建築突出的繽紛與冰冷,它結合了兩者既有的特色,像是模擬季風流動般的流體浮雕,以筆直的方式呈現在主殿的每一條橫柱上,與之接軌的,是刻意用鑠閃石刻成的獸像與灰冷的磚牆;被石花圃包圍的拱窗,被人刻意以一層閃石、一層普通石磚堆砌,使得它看起來像是一條節狀的畜蛇環繞在上頭。
三座建築的屋頂皆是採取風屋那般不對稱的角形屋頂,但比起一般的風屋,它們的牆緣還被刻意設計了好幾個小孔,顯然是為了導流風的流動,除了減輕對建築的磨損外,還讓風能夠保持室內的空氣暢通──當然了,這都不是瑪洛薩琳自己學會的知識,而是身旁的康妮在她對那些洞露出疑惑時所做出的解釋。她到底為什麼懂這麼多啊?
建築之間都有一條封閉的懸空廊道彼此連通,不過瑪洛薩琳應該是沒有機會去探究另外兩座建築的用處與通道的祕密。當她們抵達宮殿的時候,瑪洛薩琳就已經聽到一陣奔跑的甲冑聲朝某個方向離開。在這之後她沒有見到聲音的主人,但倒是見到了對方知會的對象。一位穿著繁複冗裝的女子領著兩名士兵從宮殿的拱門走出來,她頭戴寬扁的摺帽,身上套著數件飄逸的長擺大衣,每一件的顏色都不一樣,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材質非常輕薄;她望向瑪洛薩琳的眼神中帶有一絲輕蔑,不過瑪洛薩琳很明白,她是在對康妮做出評價。
「我會在外頭等著。小姐,妳快去吧。」康妮說道。
「嗯。」瑪洛薩琳沒有回頭,因為她的臉已經僵硬到無法做出更多表情,她很怕這會讓康妮感到不放心。
女子的高傲在見到瑪洛薩琳朝她走近的身影後收斂了不少。瑪洛薩琳也趁著這段期間不斷調整自己的表情。至少,她絕對不要讓這個看不起康妮的人小看她。
「瑪洛薩琳‧優希德?」女子恭敬地詢問。瑪洛薩琳兩手交握,刻意誇張地仰起下巴朝她輕輕點頭,告訴對方沒有認錯人。
「王已經在等候妳的到來。」
瑪洛薩琳以訴說著各種情緒的眼神,要求對方引領她去見國王。
「跟我來。」
女子轉身,後頭的拱門再度被門衛敞開,瑪洛薩琳看見了裡頭的閃石燈飾照出了一座巨大的台階,上頭鋪著一面毛織地毯。在這裡,她看見台階的盡頭上,是另一面沉重且散發鬱悶氣息的鐵門。
瑪洛薩琳吞了吞口水,跟上腳步。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

【小說連載】荒滅獵人─第四章:挫敗(4-2)

 

 


在康妮的導引下,瑪洛薩琳讓細嫩的手腕率先穿入衣袖,帶有堅硬質感的硬皮革貼緊她的胳膊,這令她感覺不大舒服。康妮為她扣襯衫的鈕扣。帶有黑色菱格的桃紅襯衫隨著鈕釦的密合化為她身體的一部分,這讓瑪洛薩琳看起來像是身上佈滿了黑紅交錯的鱗片,從肩膀垂下的花紋布更讓她像是某些有膨擴頸部的畜蛇。現在唯一能夠證明她仍是一位青澀女孩的,是那些穿縫在花紋布邊角的愚蠢花框。
康妮替她挑了一件酒紅色長裙來襯托襯衫的鮮豔華貴,然後又從那個她從未有機會打開過、一直都放置在衣櫃旁邊的衣箱裡拿出一雙黑長靴。瑪洛薩琳脫下居家涼鞋,康妮輕柔抓起她裸露的腳掌,小心翼翼地讓它們包罩在硬質的鞋頭下,然後拉扯鞋軸上頭的金屬扣帶,讓整個鞋軸束緊整隻小腿,彆扭的束縛感令瑪洛薩琳有些不適應。她想起斐拉那件藏了一堆金屬片的褲子,不曉得那個怪人會怎麼處理它?
康妮為她的長靴上了鞋油、讓長靴恢復以往的光滑後,就轉身用放在地上的水盆清洗著雙手。趁這空檔,瑪洛薩琳來到鏡子前,好好端詳著自己從未有過的樣貌。
在瑪洛薩琳換穿衣服前,康妮就先將兩側的頭髮拉到腦後綁成辮子並且綑在一塊,不讓半根髮絲遮擋她那張白皙的臉孔。新髮型正好凸顯了服裝的風格,讓瑪洛薩琳看起來少了嬌弱感,多了一分身為女主人的威嚴。除了那刻意顯露女性身分的花紋布與上頭腦人的花框外,她非常滿意自己現在的樣子;如果她內心那股仍在蠢蠢欲動的憂慮能夠安分一點,她一定會更加欣賞。
康妮回到了她的身邊。她領著瑪洛薩琳來到梳妝台前要求她坐下。接著她拿起化妝工具,準備為瑪洛薩琳上妝。
「別畫花妝!」她驚呼。
「放心小姐,妳是要去見主宰整個契倫的王公大臣們,不是去見輕佻的男人。花妝不該出現在那種場合,妳不是也很清楚嗎?」康妮拿起放在梳妝台上的濕布,輕輕擦拭她的臉頰。
「喔,對。」做出回應後,瑪洛薩琳才意識到她的思緒依然混亂。她已經在幻想進入宮廷後所需要面對的各種狀況。
「妳太緊張了,小姐,」康妮打開一罐淺綠的植物霜,拿起乾燥的毯球花往裡頭輕輕沾抹,「需要我陪妳一起進去嗎?」
「恐怕妳不能。衛兵大概會把妳擋在外頭。」瑪洛薩琳任憑康妮將化妝品塗在她臉上,一絲淡薄的嗆酸味在毯球花繞過鼻翼時竄進鼻腔裡。
「不過妳可以在外頭等著,至少讓我知道妳也在。」她壓低聲音說:「而不是像昨天……」
「小姐?」
「沒事。」她抬頭看著康妮,這時候她已經換了一個工具,是一把長筆刷。她又開了一罐小木瓶,讓長筆刷的毛尖輕輕撥動裏頭混濁的淡霜液。瑪洛薩琳知道如果要畫上花妝,康妮就會讓那些細軟的木屑整個插進裡頭。
「我會的,我會陪妳去。家裡可以交給侍衛長大人。」康妮像是拿著畫筆的畫師,細心地讓筆刷接觸臉頰的每一吋部位。
「康妮,窗外有些什麼嗎?」
瑪洛薩琳注意到康妮的視線時不時往後頭的窗戶飄去。她雙眼盯著康妮單純的眼眸,她回應:「外面的碩風看起來有點大,我在想是不是應該要替小姐準備一件厚外套。」
「那等等就從衣櫃裡挑一件最暖和的吧。」瑪洛薩琳道。「妳要不要也為自己拿一件呢?」
「我……?呃不,小姐,那些是妳的衣服……」
「沒關係。」瑪洛薩琳說道,「妳或許不知道我曾跟父親討論過這件事。我一直認為應該要請人多設計一套度過碩季專用的侍服,可是父親轉述了妳們的想法,妳以及其它僕人們都拒絕這麼做,妳認為這樣會有損優希德家族的形象。」瑪洛薩琳搖了搖頭,否定這個想法。「事實上,如果只是讓家裡的僕人們換穿好一點的衣服就會招來惡名,那這個國家就本質上來說實在是糟得透頂。我相信會對這種事懷有微詞的人,都是忌恨自己無法擁有如同優希德一家這般寬容體諒之心、不願正視自己有多麼狹隘的可悲財奴。如果由我們來做出常人不願做出的改變,我相信這會非常有意義──更何況,我們優希德光是有我這名小姐名聲就已經夠糟了,這點小事只會被收容在『瑪洛薩琳‧優希德之惡名』旁邊的小角落,當作是個陪襯罷了。」
「不,小姐,妳不應該以此為榮……」康妮雖然表現出不苟同的語氣,但她還是笑出了聲。
「所以,等我回來之後我們會立刻著手這件事情的發展,當然,尋找父親的事情也會同時進行。至少我希望宮廷裡那群重臣大爺們能夠出手幫忙,如果他們願意看重與我父親同為貴族的政治情誼。」瑪洛薩琳說道。
「小姐,」康妮直盯著她的眼睛,「妳沒事嗎?感覺妳好像經歷了很多事。」
「什麼意思?」瑪洛薩琳驚呼一聲。
康妮不確定地表達她的想法:「就是感覺上,妳今天的心情變得非常……頻繁?我到現在還記得妳剛回來時那副憔悴的模樣,而從妳洗澡到剛剛換衣服時,妳也有時候會露出一樣的表情,但有時候又會莫名的鎮定……就像,現在這樣?」
她壓抑吐出心聲的衝動,用強勢的意志去壓迫攪動的腦袋,嚴禁它們做出任何求救的訊號。窗外的人一定還在,而且搞不好聽得到她們的對話。為了保護康妮,她絕對不能透露半點事。
「是的,我昨天確實經歷了很多事。」瑪洛薩深吸一口氣,開始編織參雜謊言的真實經歷。「康妮,妳絕對想不到諾依汀居然是個邪教成員,他們全都是!妳能想像就連契倫裡某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也在其中,而且還大張旗鼓的參加邪教聚會嗎?這些我全都經歷了,太可怕了……」她停頓一會,看見康妮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確信她相信後,她繼續道:「我在察覺到真相時已經太晚了,但我仍然找到了機會逃走。我趁他們舉行一場邪惡可怕的儀式時逃走,在那之後,我就聽說宅邸燒起了大火。」
「可是小姐,妳為什麼沒有立刻回來?」康妮疑惑地問道。
「我太害怕了,康妮!妳絕對想不到我都見到了什麼情景!他們在殺人,帶著讓人發噁的笑容殺人,他們說這是儀式的環節。我看見一位女孩被他們……」瑪洛薩琳沒有繼續撒謊,她真實的落下眼淚,激動的情緒重新喚起所有記憶。
「沒事了小姐,沒事了。妳已經回到家裡了。」康妮滿懷歉意地抱著她。「我不應該提問的,這是我的失職。請妳原諒我,小姐。請妳也別哭了,淚水會弄壞剛剛上好的妝。」
瑪洛薩琳沉默一會,她體諒的拉開康妮,雙手仍放在她的肩頭,「不,康妮,我覺得把它說出來是正確的。我待會就得進入宮廷,然後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再重新說一遍。根據以往父親與我分享他在王宮內開會的經驗,不論是文爵還是騎爵,他們都不是有半點耐心的人。而契倫王身邊的大臣們也只愛聽『重點』。我不想在他們面前哭花成這副德性,然後招來嫌惡。」
「妳堅強過頭了,小姐。」康妮憂心道。「妳沒有在勉強自己吧?」
「事實上,我是。但不這樣不行。」瑪洛薩琳鬆開手,想要拭去仍在滑動的淚珠,康妮像是摸透了她的心思,先一步拿出一條袖巾為她拭淚。
「在父親回來為止,我必須肩負起這個家。如果沒有支柱,我就得讓自己成為那根支柱。我認為這也是個好機會,藉此讓整個契倫的主宰者們知道,我們女人也是擁有不輸於男人的堅毅與智慧。」
話一說完,瑪洛薩琳握緊拳頭,她不知從何處感受到一股能量正在推動她脆弱的心靈,就像是在催促跌倒的孩子一樣,鼓勵他繼續前進。
「看妳這樣我就放心了,小姐。」康妮望了望窗外,繼續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在出發以前替妳再補一點妝,讓妳看起來更有精神一點。」